主舰大将张彝素以猛悍闻名,以一人之力斩杀我兵将近百,亲自登上船头擂响战鼓,大振士气,欲倾哀兵之力,抵死一战到底。
眼见敌军气势汹汹,卷土重来,萧綦跃马冲入阵前,挽弓搭箭,一支鸣镝惊矢破空而去,箭到处,堪堪射断主舰前帆挂绳,那重愈千斤的篷帆应声坠落,砸断横桅,直堕船头,生生将那张彝砸死,船头倾覆,碎片飞溅,连他的尸身也一起坠落河中。
眼见主将横死,其余部众皆骇然失措。
萧綦剑指南岸,立马高岸之上,座下怒马长嘶。
只听得,他纵声长笑,声音远远传开,“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我军欢声雷动,枪戟高举,齐齐呼喝呐喊。
闻者尽皆胆寒,敌阵中,有人抛下兵刃,发一声喊,“我愿归降豫章王!”
顿时,敌营方寸大乱,阵前十数人起而响应,夺路来奔,统兵将领尚未及阻拦,又有数十人,百余人弃甲奔逃,一时间溃不成军,过半人马归降萧綦,其余顽抗者尽皆歼灭。
经此一役,蹇宁王主力尽皆殆尽,辛苦营造的楼船一半被毁,一半被我军所夺,不费寸钉而赢得渡河战船,我军饮马黄河,只是谈笑须臾之事。
只可惜蹇宁王老奸巨猾,退缩对岸大营之中,眼见渡河惨败,立即弃大军于不顾,率领残部望南而逃。
徽州刺史吴谦宁死不降,大骂萧綦为逆贼。
萧綦敬他忠烈,惜不为所用,以鸩酒一杯相赐,旋即厚葬。
吴谦的夫人上吊殉夫,女儿年幼胆怯,哭泣哀告,自请落发出家。
吴家夫妇与我曾有旧谊,说起来,也不过一别数月而已,谁料,再相见时,这一家人却成了我的死敌,更因我和我的夫君,而令他们家破人亡。
人生际遇,谁又能预料。
在这一场命运的博弈之中,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粒身不由己的棋子。
是夜,大军在徽州整顿休息,补充粮草,次日渡河南征。
萧綦犒赏众将,在刺史府聚宴,与众将痛饮。
铁与血,剑与酒——那是男人的世界,这种时候,女人只能旁观。
与其旁观,不如转身。
我悄然回到三叔的行馆,流连于回廊深深,花木繁荫之中,竟有隔世之感。
那个喜欢散发赤足,醉卧廊下,闲时对花私语,愁时对雨感怀的娉婷女儿,如今早已不再。
立在从前卧房的铜镜前,伸手贴上冰冷的镜面,触摸到镜中人——这个眉目幽艳,神情疏淡的女子,看上去无比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锦儿已经不在,或许是回京了,从前收到的那些萧綦送来的东西一直由她保管,现在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回想那时,两人都视彼此为陌路,却又不得不维系着表面的融洽。
他那些公文一般古板乏味的书信,也不知是哪个无趣的幕僚代为捉刀,此时想来,不觉莞尔。
回到府衙,众将已经散了,一名侍从匆匆迎上来,“王妃夜里外出,王爷甚是担心。”
我微微一笑,“王爷现在歇息了么?”
侍从低头道,“宴罢后,王爷略有醉意,已经回房,不过还未歇下。”
我点头,举步入内,那侍从紧随在后,忽而赶上一步,声音低不可闻,“请郡主借一步说话。”
——他叫我郡主?我一怔,惊疑之下,侧首看去,顿觉此人甚是面生。
此时我身边并无侍卫,只有玉秀及数名侍女跟随,心中顿起戒备。
“她们都是我身边的人,有话但讲无妨。”我不动声色。
那人左右环顾,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庞都统亲笔修书,命小人务必面呈郡主。”
我接过打开,草草一览,随即将书信纳入袖中,对他略一点头,“你随我来。”
一众人掉头折返,沿回廊走向左首,果然见一列巡夜的侍卫迎面而来。
领头的校卫未及行礼,我突然扬声喝道,“来人,将这奴才拿下!”
“郡……王妃明察,小人所犯何罪?”那人被侍卫拿住,惊惶之下,仍是强声抗辩。
我冷冷看着他,“你所犯之错,尚不至死,本宫这次饶你性命,你好自为之罢”,转头吩咐侍卫,“立刻将此人赶出城外,如若再敢入城,格杀勿论。”
我低头匆匆而行,手捏着袖中那封信函,越捏越紧,脚下不觉越走越快。
心头也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揉捏,挤皱作一团。
难怪庞晖走得蹊跷突然,更难怪萧綦会突然改变主意,让我留下——
一直以来,我最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左相大人。
他一生宦海沉浮,专权数十年,论心计之深,城府之重,根本不是姑姑这样的女流之辈可以比拟。如果说,姑姑会低估萧綦的野心,父亲却绝对不会。
从他将我嫁给萧綦之日起,也就开始戒备这个手握重权的女婿。
此番联合萧綦起兵逼宫,虽说是为了拥立太子,维护王氏,实际上能得到最大好处的人却是萧綦。父亲自然深知这一点,却又别无选择,不得不冒着引狼入室的危险,协助萧綦起兵。
然而,以他的老谋深算,必不会坐视萧綦崛起,拱手将大权让给旁人。
就算是他的女婿,却毕竟不是姓王。
一旦萧綦镇压了各路勤王之师,顺利拥立太子登基,父亲必会掉过头来对付萧綦。
届时,他大可以宰相之尊,颠倒是非,反指萧綦谋反,与我王氏无关——而我若留在军中,无异于留下了王氏与萧綦串谋的铁证,必会成为父亲的障碍。
庞晖奉命前来接我回京,却见我滞留城中,误以为是被萧綦胁迫,无奈当夜情势紧迫,只得先助我破了徽州,而后趁萧綦刚刚入城,忙于整饬军务,便潜入府中打算强行将我带走。
不料行迹败露,被侍卫拿下,而那时我尚在房中熟睡,浑然不知变故已起。
萧綦大为震怒,念在庞晖破城有功,饶他不死,当即逐出城去,并索性将我留下。
父亲的谋算,他自然心中有数,以他的自负,本不曾将这些计较放在眼里,不过是顺水推舟,顾我一个周全,可如今,他却是真的被父亲激怒了。
庞晖被逐之后,命一名手下悄然潜藏,留在府中,伺机将这封书信带给我。
信中对我晓以孝义,望我随他的手下出城,与他会合返京。
我的选择,无异于背叛了父亲,彻底站在了萧綦的身边。
如果有一天,他们终将为敌,而我又当何去何从……
一边是爱我宠我多年的家人,一边是终生相与的丈夫,亲族与爱人,孰轻孰重,任是谁也无法衡量,谁也不能取舍——放下哪一边,都是剜心般的痛!
这一刻,在我骨子里流淌十七年的血液,再一次推动我做出本能的抉择。
然而并不是将我拉回亲人身边,却是将我推向了萧綦。
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着这个权臣世家历代积淀而来的冷酷和清醒。
家族给予我的,曾经是天底下最温暖最完美的琉璃天地,早已经跌落尘土,化为飞灰。
当我的至亲,亲手将我推出去,以我的一生换取家族荣华,那个时候,我是自己情愿,也是义无反顾——可或许,深心之中,就此种下对这个家的绝望,永不能愈合。
宁愿独居徽州,也不肯再回头,不肯回到空荡荡的敕造豫章王府,更不肯回到生我养我的家。
前尘往事,早已不堪回首。
数番风雨,生死险途,早已知道人生多艰。
我要站在谁的身旁,才可以撑起这一方晴空,当家族的庇佑已经不再,我又能选择哪一处容身?
心中纷乱如麻,我低了头,停不下急奔的步子,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赫然挡住去路,黑色蟠龙纹锦袍的下摆映入眼帘。
我收势不住,一头撞进他怀抱。
“一晚上野到哪里去了?”低沉的声音略带一丝薄怒,他似乎饮了不少酒。
我头也不抬,将脸伏在他胸口,忽然伸手紧紧环上他腰间。
他默然片刻,柔声问,“怎么了?”
我摇头,心头窒苦难言。
“傻丫头,你是怪我只顾饮酒,一晚上没理会你?”他微笑,抬起我脸庞。
我紧闭双眼,不愿被他看见眼底的悲凉。
他却以为我在赌气,低笑一声,将我横抱在臂弯,大步走向房中。
“好了,现在王妃总可以赏脸一笑了罢?”他将我放在榻上,俯下身来,温言笑语。
我努力牵动一丝微笑,却怎么也藏不住心里的苦涩。
他凝望我,渐渐敛去笑意,“阿妩,不想笑的时候,你可以不笑,但是不要勉强自己。”
——我勉强自己了吗?
做出这个选择,背弃亲族,与父亲反目,可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我凄然一笑,却只能摇头。
不错,没有勉强,没有理由,只不过是一念之间,只不过是心甘情愿。
他默然凝视我,并不追问,只是轻轻抚摸我脸庞,目中满是怜惜。
我按住他的手,凝眸望住他,“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所有,一无是处,什么都不是,你还会不会像这样陪着我,一直到老?”
他低叹一声,“在我看来,你本来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女人,我心爱的女人罢了。”
我不由得苦笑,甜蜜苦涩交织心中。
他却深深看我,全无一丝笑容,“你到底还是知道了?”
我低了头,默然从袖中拿出那封信,递给他。
他接了信,并不打开来看,只是看着我,带着笃定的温暖笑意,“你可知道,这次不走,就永远不能走了。”
我点头。
“很好”,他起身,将那封信放到烛火上,瞬间烧成了灰烬,回头对我一笑,“这不就好了,从今往后,你就好好待在我身边,就算我到天涯海角,你也不能离开一步。”
翌日,碧空如洗,东风大作,日光照耀在滚滚长河之上,如莽莽金龙,翻波腾浪。
天地间一派豪壮气象,昨日的血雨腥风一扫而光。
三军齐发,楼船首尾相连,升起巨帆,破浪而出,浩浩荡荡横渡黄河。
金鼓声中,旌旗鲜明,甲胄光耀,黑色帅旗猎猎招展于风中。
我和萧綦并肩伫立船头,迎风眺望南岸,前方辽阔无际,江山壮丽多娇。
河面风势甚急,吹起我乱发如飞,抬手间,与他的手触碰在一起。
他含笑凝视我,伸手替我掠起鬓发。
四目相对——长河悠悠,天地辽阔,唯独他共我,并肩携手,笑对此生。
踏天阙
六月,大军出三关,夺四城,直插中原心腹。各州郡兵马忌惮豫章王军威,皆按兵不动,作壁上观。蹇宁王率残部投奔胥州,与承惠王、康平郡王、储安侯、信远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会合,“三王五侯”集齐麾下四十万兵马,分三路夹击反扑。
七月初三,武烈侯麾下十万兵马,截断入京必经之路,在黄壤道与豫章王左翼大军展开激战,鏖战四天三夜,武烈侯兵败战死;右翼大军在壶关山遭遇康平郡王,前锋遭遇伏击,侧翼兵马绕道鬼雾谷,奇袭敌方大营,生擒靖安侯、信远侯,重伤康平郡王;中军直扑胥州,与承惠王大军狭路相逢,血战怒风谷,三面围困胥州。
七月十一,承惠王与蹇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