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禧不由自主地喟出一口气来,她的人生就像在走一条全黑的隧道,没有一丝光亮,全靠双手去摸索。也许前景一片光辉灿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许在哪里跌上一跤,从此永沦黑暗,再也出不去,谁知道呢。
“兔子,兔子!”先是一个兴奋的童声,然后温禧就感觉有什么抱住了她的腿。
低头一看,是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
“小泽,别乱跑。”很熟悉的男声。
“博禹哥,你去追小泽,我随后就来。”是李薇薇甜软的声音。
居然在这里遇到了他们俩人,幸好这会儿没人能认出她来。
祈博禹已经走到她面前,李薇薇穿了一双玫红的高跟鞋,正费力地往这边走着。
“哥哥,兔子,兔子哎!小泽要兔子!”小男孩将脸蛋在温禧毛茸茸的腿上蹭了蹭。
祈博禹朝温禧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小孩子调皮。”说完伸手要抱男孩起身。
叫小泽的男孩将嘴巴一扁,将温禧的小腿抱得更紧了,“不给,小泽的兔子,小泽的兔子!”
李薇薇好容易赶了过来,主动请缨,“博禹哥,还是我来吧。”一面俯身去摸小泽的脑袋,柔声说,“小泽听话,姐姐带你去坐旋转木马。”
不想小泽将脑袋一偏,非常不给面子地继续扯着温禧的腿,嘴里还念念有词。
温禧无奈,只得蹲下/身子,轻声说道,“有大灰狼要吃兔子,小朋友放手让兔子逃跑好不好。”
男孩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忽然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举动,他一抬手,揪着兔耳朵将头套给拽了起来。
“温禧?”祈博禹惊喜地出了声。
“学长。”温禧笑得有些勉强。
李薇薇望着祈博禹放射出热切的光芒的脸孔,觉得牙根和浑身的骨头都迸得酸了,她竭力亲切自然地朝温禧一笑,“温禧,真是巧啊,在这里也遇见你。”顿了顿,又似不经意地瞥一眼她手里拿着的兔子的头套,“你这是……”
她立志要在祈博禹面前装作贤良淑德,却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温禧了然地提了提手里的兔子头套,“兼职,玩偶扮演。”
“兔子姐姐,你好好看。”小泽将小脸仰得像一朵向阳的葵花,露出可爱的小白牙齿。
祈博禹拍了拍他的脑袋,向温禧介绍道,“我表姐的儿子,学名叫谢天泽,最近回来探亲,就把这猢狲交给了我。我家和你们院学工办的李主任家住楼上楼下,薇薇今天也有空,就一起过来了。”
谢天泽朝祈博禹一龇牙,“我知道猢狲是猴子的意思,你是猴子,你才是猴子!”
“学长,你的侄儿很可爱。”温禧的客气让祈博禹心里一阵焦躁,忍不住上前一步,“温禧,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你的客套。”
温禧觉得头痛无比,她明明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为什么祈博禹还要苦苦相逼?她若当着李薇薇的面表明立场,李薇薇会觉得这是对她的示威和践踏,可若是对祈博禹稍假辞色,自己又成了她潜在的情敌。她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不想再横生无数枝节。
“我们掏钱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请你来谈情说爱的。”儿童乐园的工作人员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恶声恶气地对温禧说道。
“对不起。”温禧连忙道歉,又快速地将兔子头套戴上,匆匆往别处去了。
祈博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一阵莫名的难堪,她应该坐在图书馆的黑漆长椅上,安闲地默读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而不是在这种嘈乱的地方,被这些粗鲁的中年妇女使役。
傍晚的太阳光弥漫在空气里,像细细的金粒,祈博禹抬头望了望天空,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昏昏的,他一手拉住侄子,又回头问李薇薇,“薇薇,温禧的经济条件很不好吗?”
“嗯,确实不大好,她一直都在外面做兼职的。”李薇薇小心留意着祈博禹的神情,“我们都挺想帮她的,可惜长得美的女孩子心气太高。”
祈博禹默默无语地抱起侄子,走在前面。李薇薇看着他修长俊逸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温禧消失的方向,人群里依稀还能看见一只灰扑扑的人形的兔子,如果眼光是一只白羽箭便好了。
深寒(3)
“莫少,您能赏光驾临,我们博雅轩简直是蓬荜生辉,里面请,里面请。”袁仲谋神态殷勤。
莫傅司微微挑起唇角,“袁老板太客气了。”
“莫少,袁某这里有天游岩新采的大红袍,还请您给品鉴一下。”
莫傅司淡淡地笑了笑,“袁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喝不惯潮汕功夫茶。”
“那莫少喝点别的什么,我这里还有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黄山毛峰、君山银针、信阳毛尖、六安瓜片”说到一半,袁仲谋猛地住了嘴,莫傅司不仅是出了名的挑剔,而且防备之心极重,据说他在不相熟的地方吃饭喝水,都是由人先尝过,确保无虞才入口的。
莫傅司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弹跳着。
“莫少,上一次托斯蒂文森先生带给您过目的图册,不知道可有投您眼缘的没有?”袁仲谋乖觉地转移了话题。
“我今天就是过来看真品的。”莫傅司姿态懒散地起了身。
袁仲谋心中大喜,愈发热络,“那请莫少移步。”
途经博雅轩的大厅,隔着巨大的云母屏风,莫傅司发现大厅内似乎是在搞什么画展,众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大大小小的油画作品前逡巡不已。
“袁老板什么时候热心起公益来了?”
袁仲谋被他那种揶揄的眼光一看,只觉得汗出如浆,“莫少见笑了,袁某不过是一介生意人。这里面大部分是森木美院的学生,森木大学的宋书娴教授是我们博雅西洋画的艺术指导,难得宋教授开口,我们就策划了这次小规模的画展。您是懂行的,知道举办一次这种小型画展也是所费不少,于是我们索性也对外开放,买票进场,就当贴补。”
“一切艺术都需要最成熟的经济来支持,袁老板分明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莫傅司薄唇轻勾,抬脚往珍藏室走去。
袁仲谋将他这话在心里细细咂摸了两遍,还是没搞清楚他到底是贬损还是褒奖,不过管它呢,这么大的金主,伺候好了才是正事。
温禧也在看画的人群中。
大厅内光线明亮而柔和,依稀还能嗅闻到调配颜料时所用的亚麻仁油,胡桃油、罂粟油、葵花籽油等各色油料的气味,伴着刺鼻的松节油腊的味道,形成一股美妙的气味。温禧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松弛下来,平素那种如影随形的难堪和窘迫似乎一下子都杳然而去,心情无比愉悦。
铅白、镉黄、普蓝、茜素红、群青、铬绿、凡代克棕、黑色……每一种颜色在画家高明的技艺之下都焕发出熠熠光彩,温禧忍不住凑近了些,尽情地欣赏人物每一块肌肤的纹理,衣服的每一丝褶皱。
“和我们刚才所谈到的静物画相对的就是叙事画了。比如德拉克多瓦的《自由神领导人民》,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鲁本斯的《强劫留西帕斯的女儿》,伦勃朗的《夜巡》都是叙事画中的名作。我们判断叙事画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应当是此画作是否深深打动观众。如果叙事画描绘的是恐怖、惊慌、奔逃、哀伤、哭泣或者喜悦、快乐、欢笑等神态,观画者的思想若是受到感染,定然会产生面部表情的变化,甚至扩展到四肢运动,能否让观画者感同身受便是断定画家的技巧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证据。”
温禧忍不住挪动脚步,讲话的是一个中年美妇,穿着黑色的连身裙子,手腕上戴着一个碧莹莹的翡翠镯头,环绕着她的是一群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大学生,温禧猜测她是某个大学的美术教授。
肩膀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温禧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对上了一双含笑的俊脸,是祈博禹。
不着痕迹地偏过身子,温禧中规中矩地打了个招呼,“祈学长,你好。”
“你也来博雅轩看画展,我们真是有缘。”祈博禹眉目之间满是欣喜,“我是陪我妈过来的,呶,她在那儿给学生讲课。”
原来是他的母亲,果然是书香门楣,家学渊源。
“我记得那次在图书馆你借的就是《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Art》,看来你也很喜欢艺术史。我妈姓宋,就是我们学校美院的老师,教西洋美术史的。待会儿我介绍你们认识,好不好?”祈博禹眼神灼热。
温禧受惊似地连连摆手,“不必了,我完全是门外汉,哪里敢在宋教授面前班门弄斧。学长,谢谢你的好意。”
祈博禹上前一步,攥住温禧的手,“走吧,我带你去见我妈。”
宋书娴将一切尽收眼底,柳眉忍不住蹙了起来,她从未见儿子这幅神魂颠倒的样子,平素的端庄稳重完全不见踪迹。
难道这个女生就是昨天薇薇谈到的那个叫温禧的女生,夜不归宿,似乎还和有钱的男人沾惹不清,这样糟糕的风评,博禹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招呼学生自己参观,宋书娴主动迎了上去。
“博禹,这是你同学?”宋书娴留心端详着温禧的五官,学艺术出身的她自忖眼界高,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生确实当的上“美人”一词。如今社会,但凡长相略为平头整脸,再稍事妆扮,各个都可以称赞一声“漂亮”。这个女生却生得极为美丽,尤其是一双眼睛,眼角飞扬,真是妩媚到了极点。
“妈,她叫温禧,是我的朋友。我们学校外国语学院的,英国文学专业。”祈博禹紧紧攥着温禧的手,温禧怎么都挣脱不开,此刻当着宋书娴的面,也不好过份驳他的面子,只得认他握着,心中却气恼非常。
“宋教授,您好。”温禧声音很轻。
果然是她,宋书娴含笑应了一声,又去留意她的装扮。穿着倒是并不招摇,不过这并不能证明她的洁白无瑕,淡极始知花更艳,她有这份颜色,确实不需要花哨的衣饰来映衬。
“温禧也喜欢艺术吗?”宋书娴开了腔。
“我只是感兴趣而已,并没有什么研究。”温禧赶紧谦虚。
祈博禹见母亲态度亲和,心中愈发快慰。
有学生过来提问,宋书娴朝儿子一笑,“博禹,你去给学弟学妹们讲一讲,我和温禧聊聊。”
祈博禹有稍许的犹疑,但一想母亲平日的为人,终于松开温禧的手,向那群学生中间走去。
宋书娴看住温禧,“我们到屏风那边聊聊,可好?”
温禧点点头。二人并肩走向镂空的云母屏风。
“温禧。”宋书娴郑重其事的口吻让温禧心中一凛。
“我并不是不开明的家长,只要是博禹真心喜欢的,我都可以接纳。”
温禧听到这里,立刻知晓这位夫人的言外之意。果然是《茶花女》的对白,可惜她不是玛格丽特,祈博禹更不是阿芒。
“家庭背景我们并不看重,关键是个人的品格,作为一个女孩子洁身自好才是最要紧的。”宋书娴竭力说得温柔敦厚些,以把自己和那些棒打鸳鸯的恶婆婆区分开来。
谁说家庭背景不重要,若是她出身高门大户,会站在这里接受这“善意”的羞辱吗?高知家庭和富贵人家选媳妇,首先考虑的都不过是“门当户对”四个字。然后是年轻单纯,最好不要太聪明,但又不能太蠢,以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