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叶芙根尼娅提到丈夫时不自然的神态和语气温禧猜测这个“分居”十有八九和侯爵脱不了关系。
叶芙根尼娅苦笑了一下,“看来你已经猜到大概了。不错,在所谓的上流社会,所有的婚姻几乎都是各种权力、财富、利益、资源的优化重组,通过联姻将毫无感情的两个人捆绑在一起,然后繁衍子女,彼此没有感情却要在一起生儿育女,这和实验室里的白老鼠有什么区别?曾经我很幸运,我和阿廖沙自小就相识,彼此相爱,二十二岁那年我就嫁给了他。”
说到这里叶芙根尼娅面孔上的神情变得抑郁而痛楚起来,“我无法生育,而阿列克谢必须有男性继承人才能得到爵位。后来他在外面有了情妇和私生子,被我知道了,我实在无法接受,找人将他的情妇和那个私生子一并解决了。”
果然不外乎这些恩怨情仇,从叶芙根尼娅无意里使用了阿列克谢的爱称“阿廖沙”,应该是到今天还没有放开吧,温禧忍不住在心底唏嘘不已。
“在你的印象里,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叶芙根尼娅突然发问。
站在罗马窗前,任由冰凉的雨水侵袭,浓重的暮气环绕着的他;低着头专心致至握着她的脚踝为她穿鞋的他;颠鸾倒凤后冷酷决绝离开的他;为她买下刻有“欢喜”二字的白玉印章的他;里仁巷里冷淡地用简简单单十个字安慰她的他;用沉醉的口吻讲着如何毒杀哥哥的他,……温禧只觉得脑子里无数关于他的细节片断蜂拥而至,她从未看清楚他,也拒绝看清楚自己的感情,
豢养蛇这种危险宠物,狂妄嚣张,刻薄狠毒,冷酷无情,享乐主义者,渊博到深藏不露,除却偶尔流露出些许的人的情绪,大多数时候,他就像一块金属,灰色的金属,却依然迷人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嗫嚅了半天,温禧垂下眼帘,梦呓似地说道,“他,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黑洞,吸引力强到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天体。
而他,就是她的黑洞。
叶芙根尼娅了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似地说道,“落在一个人生命里的雪,我们不可能全部看见。”说完叶芙根尼娅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对了,你会跳舞吗?”
温禧明显不大适应这种跳跃性思维,结巴道,“跳舞?不会。”
“一点都不会?”叶芙根尼娅似乎不太相信。
温禧摇头答道,“一点都不会。”
“好吧,我来教你!今晚估计用得上。”叶芙根尼娅一面姿态优雅地起身去了内室。
再出来时她完全变了样,繁复的民族服装已经被一条宝蓝色的绸衣裙取代,衣服式样简单,剪裁合度,行走时会发出一阵轻轻的悉索声,浑身散发着说不出的高贵气质,让人不由自主肃然起敬。
“圆舞听过吗?也就是华尔兹。”叶芙根尼娅漂亮地做了一个回转的动作,宝蓝色的裙摆旋成一个完美的圆。
温禧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舞,男女成双成对地踏入舞池,围成一圈或排成两行,不停地交换舞伴,除却偶尔逗留驻足,圆舞,和它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圆周,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你选择跳下去,终归会遇见心尖上的人。
“来,跟着节拍练习基本舞步。在圆舞里,对于女士来说,几乎只有前进与后退的动作,转度则全部由男士来完成。”
“很好。再学着摆荡身体,想象你是一根水草,在河水里随波逐流。”
“舞步里所指的转度,指的是双足之间的转度,并非指身体的转度。”
……
莫傅司回到小院的时候,就看见夕阳下温禧在翩翩起舞,像一株沾了仙气的兰花。
傍晚时候橙红色的光线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才开了腔,“进屋换衣服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温禧一惊,正点地的足尖不觉一顿,“我们”,他第一次将她平等地归于他的名下,不是“我的人”,不是“我的女人”,而是“我们”。这种心情的震动几乎要让她掉泪。
接过他递过来的衣服袋子,温禧进了内屋换装。
精美的盒子里是一条古典式圆裙,上身是黑色蕾丝,上面是细密的花朵图案,后背挖出一朵巨大的空心玫瑰图案,下裙则是软熟的塔夫绸料子,一样是黑色。一双黑底白色圆点的小圆头浅口皮鞋,看上去像舞鞋。
换完装出来,叶芙根尼娅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莫傅司,她很清楚他偏好的一直都是成熟性感的装扮,今天怎么会挑了这样少女气息浓郁的衣服?不过她很快就折服于温禧的长相,她年轻时也是出名的美貌,和莫的母亲当年都是圣彼得堡艺术圈子里名噪一时的美人。然而这个姑娘长得更是出众,几乎美到让人屏息凝神的地步。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叶芙根尼娅打开螺钿抽屉,拿出一个扁扁的金属盒子,对温禧说道,“来,转过身来。”
尽管有些不明就里,但温禧还是依言做了。
旋开金属盒子,里面是薄薄的一层湿漉漉的蓝色膏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叶芙根尼娅用食指沾了一点,朝着温禧背后镂空玫瑰花初裸/露的皮肤上伸去。
“我来吧。”一直静默的莫傅司忽然开了口。
叶芙根尼娅别有深意地望他一眼,将金属盒递了过去。
莫傅司只是垂眸,装作看不见。他细白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蓼蓝膏,缓缓按在了温禧的背上,然后在她光洁白皙的皮肤上徐徐勾勒出一朵玫瑰的图案。
温禧能够感受到他指尖在她的肌肤上旋转滑动,转折停顿,像在画画。随着他手指的动作,仿佛有极细极细的电流流穿过她每一条筋脉,带来一种细细碎碎的酥麻感。
收回手指,莫傅司盖上盒盖,将金属盒随手往裤兜里一塞,淡淡道,“我去洗手。”
叶芙根尼娅凑近了看了看,“画得真不错,莫洛斯看来还没有丢功啊。”
“可以告诉我,他画得是什么吗?”温禧小声问道。
“是玫瑰。别紧张,这种颜料是从一种叫蓼蓝的植物的叶子里提炼的,对皮肤不会有任何刺激。哦,对了,这种颜料还是莫洛斯小时候折腾出来的呢。”
蓼蓝,温禧知道那是一种古老的蓝色染料。早在《诗经·小雅》里就曾有一首哀伤的情诗和这种植物有关——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采摘蓝草一早晨,兜起衣裳盛不满。内定五日便回家,六日不见他回还。女子思念逾期不归的丈夫的忧伤绵绵入骨,想到这里,温禧忍不住抬眼向门口望去。恰巧对上了洗手进门的莫傅司那双灰色的眼眸。
四目相对。
两个人眼里都只有对方,没有其他。
但莫傅司很快便淡漠地移开眼睛,“走吧。”朝着叶芙根尼娅稍稍一颔首,率先离去。
温禧匆匆和叶芙根尼娅打了个招呼,赶紧跟了上去。
叶芙根尼娅看着二人一前一后的背影,这么讨厌的性子,真是需要一个好女人好好调/教调/教啊!
作者有话要说:八月份来了,基本可以保证隔日更鸟……嘿嘿……
微温凉 12~13。9℃
衣香鬓影。
温禧留意到来往的女客走过,皆是穿着各大奢侈品牌礼服,在粉底腮红的装饰下各个都是美人,既黑又长的睫毛像流苏,神色也如出一辙:下颚微抬,矜持而高贵。一串串法语小舌音水一样从她们红润的嘴唇里接连流淌出来,笑起来的时候永远不忘以手掩嘴。
“莫斯科大剧院新排练的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你们看过了吗?”
“当然,芭蕾舞王子的新剧怎么能不赏脸呢?”
温禧留心听着这些天之娇女的对话,伴着她们那些漂亮爱娇的小动作,多愁多病的眼神,没见过世面的男人要是踏足这里,大概以为已经进入了天堂,见着了找遍天涯无觅处的安琪儿。
耳畔传来一声低微的嗤笑,“这些纯血种的母马,就靠着骗人的胸褡,鲸鱼骨的束腰,巨大的裙撑,居然也能制成这么些女性化的特征,简直是神迹。”莫傅司一面用法语含笑与周围的男女打招呼,一面见隙插针在温禧耳畔用中文挖苦着那些名媛淑女。
温禧却无端地脸一红,视线微垂,偷偷低头望了望自己高挺的胸脯。
莫傅司看见她的小动作,挑了挑眉毛,“不用看了,你是真材实料。”
温禧的脸一下子红得像要滴血。
“莫洛斯?!”一个异常惊喜的女声响起,然后温禧就看见一个高大丰腴的棕发女人鳗鱼一般滑溜溜地从人群里扑向莫傅司。
莫傅司不着痕迹地略略侧过身子,“阿佳妮娅,好久不见。”
阿佳妮娅长着一张典型的俄罗斯美人的脸孔,深邃的眼窝抹着闪亮的银粉,一管古典的直鼻子,朱红的嘴唇上满是纹缕,显示出撩人的风情,一头的大波浪卷发通通披拂在一侧的肩膀上。浑圆饱满的胸部被褶皱花边遮得密不透风,越发惹人注目和幻想。
温禧留意到阿佳妮娅自从看见莫傅司,眼里再无其他,那种毫不掩饰的炽热让她心里无端一阵阵堵得慌。
“这位小姐是谁?”阿佳妮娅终于发现了莫傅司臂弯里的温禧,一双绿眼睛嫉恨地盯住温禧。留意到阿佳妮娅特意在法语“小姐”一词上加了重音,温禧顿时听出了她的讥讽之意。法语里“小姐”和“蜻蜓”是同音异意,莫傅司又素来喜欢身材丰满的女人,这位俄国美人的言下之意不就是暗讽她的身材像“蜻蜓一样干瘦”吗?再伴着她那种拍卖行估价员式的眼风,温禧心里陡然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攻击欲来,于是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用法语回击道,“您不会觉得有点儿呼吸不畅吗”说完故意将目光停留在阿佳妮娅的胸部。
莫傅司勾唇笑起来,他的小白兔终于又一次亮出了爪子。
“你!”阿佳妮娅气坏了,因为生气,胸脯起伏得更加厉害,活脱脱一只稍遇刺激,便咯咯乱叫拍起翅膀的小母鸡。
“二少爷回来了,多时不见,风采依旧啊。”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插了进来。
“巴杜科夫部长,我以为您会夸我风采更胜以前的。”莫傅司微笑着伸出手去。
季米特里爽朗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掌和莫傅司握在了一起。
“爸爸。”阿佳妮娅上前搂住季米特里的手臂,眼神里满是挑衅,得意万分地望着温禧。
温禧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是一株温室里的花朵,完全不知外界气温如何,也难怪,这些好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大多都天真得近乎愚蠢。
老公爵踌躇满志地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正中央,娜斯塔西娅娇花一般倚靠着他站定。维克托一面和周围的政界名流商界巨子寒暄,眼光却缓缓扫过娜斯塔西娅鬓发间的鲜花,国务大臣浮肿的脸相,外国公使挂着五光十色的绶带,还有拥有着大大小小爵位的男男女女,暗自想道:他们都看重我的钱,只要我还在台上,他们就得尽可能地奉承我,有权有势的时候,我就是上帝;一旦被人家挤倒了,连阴沟里马拉的石像还不如(注:马拉是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领导人之一,被刺杀身死后他的石像曾被群众扔到蒙马德的阴沟里)。视线继续偏移,老公爵微微眯眼,看了看自己硕果仅存的两个儿子,嘴唇露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