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着的说:“没关系,司机应该知道。我认得张叔,我找他去。”
我很崇拜他。他居然可以这么有条不紊的跟父亲说话。
他抱着我走出去,找到司机,又把我抱上车。在途中我已经偷偷张开眼几次,可是抬眼所见的人都那样可怕,只有在他怀里我才觉得安心。
上了车他拿来手帕,仔仔细细替我擦拭脸上污痕。
我怔怔的望着他。他真好。可是我们素不相识。
他对我笑:“小妹妹,不怕了。我们交换名字吧。我叫顾云庭,顾是光顾的顾,云是云彩的云,庭是庭院的庭……”他伸食指在我手心划字,我觉得痒,把手往后缩去。
“你呢,可爱的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我笑。我准备告诉他,我叫小憩。妈妈说,小憩是休息一下的意思。我认得的人不多,可是见过我的人,都赞我的名字趣致……可是我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他看到我张了半天嘴,着急了,问前面司机:“她是哑巴?不会说话的?”
司机正是送我来大宅的司机。
司机也诧异。“没有呀,小小姐来的时候还有说话的。”
他的脸上出现着急神情。他说:“张叔,不忙送她回去,先去杜医生那里。”
司机迟疑。“杜医生?”
“是我家的私人医生。”他——顾云庭,报上一个地址。
我望着顾云庭。他的脸色有点紧张,我张了张嘴,想叫他:“顾云庭”,想对他说,他的名字也很好听。
可是百般努力,我总是叫不出声。
我只能伸手去摸摸他的脸,想告诉他,我没有事,让他不要着急。
他感觉到我的抚摸,转过头来对我笑。“不怕,妹妹。”他抱紧我,“你只是吓到了,不要紧的。”
我乖顺的让他抱着,觉得这样的怀抱真是让人安心。
到最终,我也没有能向顾云庭介绍自己。他是自母亲口中,得到我的名字。
据医生的说法,我受到惊吓过度,患上了失语症。身上的伤倒还在其次,那些伤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
母亲和父亲陆续的赶来。母亲很泼辣的与父亲争吵,我躺在床上静静的听。
父亲……从头至尾统共关心了我一句:“她真的……不会说话了?”有点不置信的口气。
听了医生的说法,他脸色略有点灰败,然后掏出支票薄子签字。
“替她多请几位这方面的专家。”他把支票递到母亲手里,然后扬长而去。
后来有颇长一段时间,我的记忆,不是很清晰。印象中好象总有人来问我各式各样问题。我觉得惊怕,老想缩回自已的小天地去,可是他们不允许,天天拖着我说之不已。
我爱静静的坐在旁边发愣。往往一坐便是半天。我曾经听到请来的特护小姐惋惜的对医生说:“这个孩子,沉静得可怕。”
直到有一天,特护小姐对我说:“小憩,你看,有朋友来看你。”
我缓缓的转过头去,似游魂。眼帘里马上闯进一个熟悉身影,心暖了起来,我的守护者,顾云庭,他来看我了。
我张了张嘴,可是还是一如往日,发不出声音。我看着顾云庭走过来,眼睛里盛着好多笑意。
我也对他笑,十分欢迎。
特护小姐惊呼:“啊,她笑了……我来了这么多天,她还是第一次笑。”
顾云庭走上来。“你好吗,小憩?”原本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是一只雪白可爱的绒毛小兔子。
“你看,我都知道你叫小憩了。”他对我笑,十分熟稔的样子。“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我记得,我记得的!我在心里拼命说,可是说不出声音,只好点头,再点头。
“别点了,头会晕的。”顾云庭好笑的阻止我。“喜不喜欢这个小兔?我觉得跟你很象哎。”他递过手里的小小公仔。
我接过来,珍重的抱在怀里。
他开心的笑。“看来,你是喜欢的哦?”
我再点头。而他一把拉起我。“闷坐着做什么,来,我们出去玩。”
我乖巧的跟着他往花园走。其实平时我不是这么听话顺从的孩子。
母亲没有阻止顾云庭来看我。母亲很忙,每天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正好乐得有人肯陪我。他常常来,而我远远的看到他来,就欢快的奔过去。
他十分喜欢我。特别是,当我表现得十分喜欢他的时候。他仿佛有许多时间。有很多很多个洒满阳光的下午,都是他陪我渡过。十二岁的大男孩,跟七岁的小女孩,在草地上快乐追逐嬉闹,那是珍存在心底里甜美回忆。他的笑声洒落四方,而我的笑声在一旁回应。
是的,在事隔一个多月之后,有一天,与顾云庭玩得开心之际,我忘形的笑出了声。自已还没有意识到我笑出声了,顾云庭已经扑上来抱住我。“小憩,小憩!”他惊喜的大喊,“我终于听到你的声音。”
我一喜,又紧张,又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顾云庭亲亲我的脸。“没关系,小憩,我们一步一步来。总有一天,你会叫我云庭哥哥的。”他笑着说,眼睛明亮,笑容可亲。
他说得不错,我的笑声,渐渐的多了起来,散落在房间各处。自小照顾我的李妈有点感慨。有一次我听到她对福伯说:“从来没有听到过她有这样多的笑声。”
我还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云庭带我去游泳。他小心替我套上游泳圈,抱我到水里。我不会游泳,没有人教过我,到了水里好害怕,小小的身子是僵硬的。
可是云庭哥哥到了水里,真正是如鱼得水。
他放在我浅水区,说:“小憩,你就呆在这里先泡泡水,我活动下就过来找你。”他象一条鱼,轻快的游开去。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云庭哥哥。他真棒,好象没有他不会做的事。
我看着云庭哥哥在水里游了几个来回,然后他在对面对我笑一笑,吸了一口气,然后潜进水里。
我笑着,等着云庭哥哥在不远处冒出头来。可是没有,他没有冒出头来。
我有点着急,揉一揉眼睛。
水面还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人。
我觉得心慌。偌大的游泳池中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云庭哥哥……他……
我想我一定是尖叫了一声。没有反应。然后我再尖叫了第二声,第三声……
云庭哥哥……我在心里哭叫,你在哪里,小憩好怕……我抽噎着,抹一把眼前的水。“云庭哥哥——”
“小憩。”身子前面突然冒出云庭哥哥的头,然后,水花四溅,我往后退,用手遮住眼睛。
然后——“云庭哥哥”,我哭着又向他扑过去。好怕,刚才突然有好恐怖的念头,怕云庭哥哥就呆在池底不出来了。
“吓到了吗?小憩?”云庭哥哥轻松的抱起我,然后瞪大眼睛:“小憩?你会说话了?你叫我云庭哥哥了?”
我也怔住,然后,轻轻的,试探着我又再叫了一声:“云庭哥哥?”
“你会说话了会说话了!”云庭哥哥高兴的抱起我转圈圈,他好象比我自己还开心。我让他转得头晕,可是也十分开心,咯咯的笑着,叫着:“云庭哥哥——云庭哥哥——”那个时候那样小,可是也知道,我能够重新开口说话,云庭哥哥是最应该感激的人。
“小憩!”耳边,还是云庭的声音。我怔忡的抬起眼来,面前成年的云庭,与回忆中少年云庭的身影,叠合在一起。
真不敢置信,时光一转眼过去了这么多年。而他,依然爱护我,一如儿时。
他对我笑,带点戏谑。“走,陪莫奶奶喝下午茶。”他殷勤的搀起奶奶,对我打个眼色。
我搀起奶奶的另一边手臂,我们慢慢走到偏厅去。
这年迈的老妇人,曾经让我那样害怕过。可是现在,她对我展开慈和笑意。
她说:“小憩还是这样安静,越来越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了。”十分安慰的样子。
以前她一直怕我象我妈,烟视媚行,把莫家的脸丢尽。
我没有纠正她的话,仍然在唇边保留浅浅笑意。其实莫家不过有几处房产几间厂子一个公司,不过小富,哪里就能以大富人家自诩了?况且我是私生女,才不敢以大家闺秀自居。
她继续感慨:“现在的小姐们,都成什么样子了?那天阿珉带回来的汤家小姐,说是家里做进出口的,可是我看那一身打扮,简直象……”顿了顿,也许是觉得下面的评语不便出口,奶奶改为一声叹息。
也难怪,她一向最疼这个小孙子,当然会为莫如珉的择友状况担心。
我没有共鸣,仍然是淡淡的笑,说:“奶奶,您不知道,现在外面的小姐们都时髦。汤小姐……也许今年就流行那样的装扮。”
“胡说。”奶奶脸色一凛。“大家闺秀就要有大家闺秀的作派,去赶什么时髦,衣服左一个洞右拖一片,有什么格调可言。”她们老一辈人,自有她们老一辈人的观点。她瞄我一眼。“不过你还好,没有那些搔首弄姿的样子,不过就是素净了些。”想了想,“我手边还有一整套红宝石的首饰,你拿去……”
我婉言谢绝:“奶奶,我还在念书,哪里戴得出去?”不是不想接,而是人多嘴杂,只怕一接上手,马上有人恨我如眼中钉。为了一套首饰,何必?
“那就穿点颜色衣服。”奶奶再扫我一眼,也不坚持。
我应了声是。
闲闲再说些家常,陪奶奶用过下午茶,云庭拖着我离去。奶奶颇为舍不得,直说:“云庭,你跟小憩留下来吃晚饭。我叫厨房做你喜欢吃的豉汁鳕鱼。”
云庭笑。“莫奶奶,我回来还没有跟爸爸一起吃过饭,今天就不在这边吃了。”哄摄着奶奶,终于还是带我离去。
出来时正碰上莫如珉回来。一照面间彼此都怔了怔。我先开口叫“四哥”,而莫如珉则在叫:“顾二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云庭说:“昨天回来的,有点事情。老四,你最近没有欺负小憩吧?”
莫如珉喊冤:“顾二哥,我哪里敢?我也有快两个月没见到小憩了。”
云庭笑。“谁让你有前科?”冲莫如珉挥了挥手,拉着我走出去。
云庭开着车。我发现方向不对,问他:“怎么不是往你家去?”
云庭侧头对我笑。“李妈昨天就跟我说了,她今天弄一桌我爱吃的。我们回你那边吃。”
我不以为意。云庭是在我家进出惯了的,李妈一向喜欢他,没有架子,手段又疏爽。
母亲照例是出去了。在家里,几天不能与她照面是常有的事。只不过这两天不必孤独的一个人用餐,我是开心的。
云庭也开心。一边大吃一边说:“好久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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