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她跟贺年说,要不要把你灵魂的汤汤水水在报纸上登出来?贺年瞪了她一眼,脸一点一点地青了。
她明白,林小朵是个禁区,不能拿来打趣的。如果让时光倒回去,不多不少,他想正好倒在少年的月光里。贺年坐在那里拨表针,一圈一圈朝回拨,一直拨得手指累了,而时光却永逝不回。
白莲是个很古老的小镇,听起来看起来都漂亮,可在贺年的记忆里镇子的颜色一直是灰白的,灰白的墙,灰白的街道,灰白的河流,灰白的稻田,灰白的棉花,但是有一天却鲜活起来,镇子上来了一个穿水红塑料凉鞋的小姑娘。
她外婆牵着这个小姑娘,从镇头走到镇尾,她对于小镇里的一切都是好奇的,她从上海来。上海,对于小镇的人来说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据说那地方有洋房,有电车,可以坐在房子里看电影,不像小镇只能偶尔看一场露天电影,小孩子早早地搬了凳子坐在夕阳里,像是坐在饭桌旁等新鲜的鱼汤一样,等待着夜幕降下来,荧幕挂起来,在开演之前,举起手做着各种各样的图案,让灯光映在荧幕上。而小伙子们姑娘们都换上最好的衣服,也早早地来了,眉来眼去。
镇子上那些摇摇摆摆的鸭子,叮当叮当的打铁铺子,棉花铺子,豆腐铺子……对于这个小姑娘来说,一切都很新奇。
小姑娘在棉花铺子前停了下来,她要看弹棉花,棉花铺子是贺年的母亲开的。贺年就在那时看见了她的凉鞋,他立刻从房子里跑了出来,蹲在地上看,他觉得那鞋子漂亮极了,他和小镇子里的所有孩子一样,夏天赤着脚。小女孩看着他说,你头上有棉花,说着半蹲下来帮他把粘在头上的小小的棉绒弄下来。母亲放下手中的弹弓,和小姑娘的外婆说话。外婆是小镇上的名人,她的一儿一女都在大城市里工作,而她不肯去城里享福,就愿意待在小镇上,小镇人都羡慕她,人们都愿意和她说话,去她的院子里坐坐,好像这样就离好日子近些一样的。刚刚认识的两个小孩儿拉着手玩去了,一会儿小姑娘喊了起来,一定要外婆来看怎么虫子也有双层的?结果两个大人一起来了,却发现是两个发情的虫子叠在一起,都笑了起来。可她们无法回答虫子怎么有双层的,小女孩不依,跺着脚。外婆就生气了,外婆说,林小朵,别闹了。再闹,就让你妈妈来接你回上海的。这话挺管用的,小姑娘立刻乖巧了。
原来小女孩叫林小朵,那年他10岁,她8岁,可他的个头比林小朵还差一点儿,这让他难过,他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可能城市的营养好些,不过第二次见面时,他的个头很为他争气,高出了林小朵一头。
那个夏天,人们总能听见外婆一声一声地唤,林小朵,回来哟。林小朵总是在弹花房里脆生生答:听见了啦。却是不肯回去,在她看来,弹棉花太好玩了。她对贺年妈妈说,阿姨,我也想要一头的小棉花。妈妈看着她笑了说,不是弄到头上去的,是飞上去的。她说,阿姨,你真漂亮。她说,阿姨你会弹棉花,也会做棉花糖吧?
妈妈笑了说,不会呢。她有点失望地叹息了一声,他一直记得,直到后来他上了大学,和她再见面时,他买了一大朵棉花糖给她。她奇怪地看着他,这个东西会弄得满脸都是呀。他笑着说起他记忆中她的样子,她笑笑,想不起来了。
那时林小朵读小学二年级,他念三年级。她拿一盒彩色粉笔,给他画高楼。
没有黑板,她画在地上。尖顶楼,一个又一个窗户,街道,汽车,街灯,交警。他问她,这是上海吗?他说,上海可真是好看。
林小朵问他想不想去上海玩,他说,想,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去新疆,我爸爸在那里,搞石油。你爸爸干啥呢?林小朵说,给大人当老师。他本来想问为什么大人还要老师的,可这时一只知了落在小树上,他猫着腰轻轻走过去捉住了,放在林小朵的手里,吓得林小朵想哭,一撒手,知了就飞了。他飞快地跑着去追,林小朵拍着手说他笨,人怎么能追得上翅膀呢?
那阵子他老想要是都不上学就好了,那样林小朵就不用回上海了,就待在白莲,可以领着她到小河边,在草地上打滚,打水仗,他可以看见她脚上的红凉鞋,还有听她唱歌:一个小羊不见了,不见了……
但是,林小朵还是要回上海了,妈妈来接她了。
那天,林小朵从他家门口经过时,喊着他的名字,他躲在房子里不肯出来,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依依不舍。林小朵说,明年我还来的。他终于跑出来说,你说话要算数的。
他们拉了手指,说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然后林小朵走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衣袋里摸出来一截彩色粉笔给他,她对妈妈说想让贺年去上海玩,妈妈说,等贺年长大一些吧。她妈妈走过来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好闻的香气一下子冲进他的鼻子,他想那种香可能就是雪花膏吧?
他记住了这句话,他不止一次地问妈妈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妈妈笑了,脸上的棉绒跟着飞,妈妈说,想去上海啊?他点头。妈妈说,你呀,傻不傻,哪能一天就能长大呢?妈妈总是很忙,手里的木槌弹在弓上,哐当哐当地响,棉花一点一点蓬松起来,当然满屋子都飞着棉絮子。
等他长大了,有一天他觉得弹棉花很浪漫。他对妈妈说了,妈妈想了一会儿说,想起来是,可做起来真是累人哪。她因为长年弹棉花,落下了腰疾,一到下雨就痛。想想也是,那把用一根杉木做的弯弓,最少也有六斤重,弹筋用蚕丝做的。那时妈妈年轻,有着好看的背影。她用铁爪子把棉花抓散,然后把弯弓一头系在腰带上,左手持弯弓,右手拿木槌弹弹筋,她俯下身子,最大可能地用弹筋去弹棉花。汗水从她年轻的脸上淌下,一滴一滴地落在棉花上,无声无息。她等棉花蓬松之后,要用竹筛压平。然后,妈妈要用线网住棉,她用两色线,一根红的竖着,一根绿的横着,速度快得让他眼花,那不是梭子,但后来他学到一个时光如梭的词,觉得很形象。妈妈有时看一眼他,妈妈说,你要好好学习的,要不然,就得像妈妈当弹花匠。他说,弹棉花好啊。妈妈笑了说,棉花也是要人弹的。
等那些线布好了之后,妈妈要用木头圆盘在棉絮上来回转动,这样线和棉就粘得紧密,那个圆盘有些重量,妈妈还怕压不紧密,在他还小的时候让他坐在圆盘上压。
没过多长时间,他好像忘了林小朵,而那半截粉笔一直舍不得用,在同学面前显摆之后,小心地放在墙缝里,他以为那里很安全,后来也忘了,有一天下雨,墙缝渗出一条彩色的水渍。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里藏了粉笔的,可林小朵怎么还不来啊?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一直到八年之后,他17岁那年暑假,林小朵第二次来小镇白莲,彼此看着,他们好像是一夜之间就长成了阳光一样的少男少女。记忆中的黄毛丫头,现在却像小白桦树一样,长长的头发像月光一样垂在肩上,明亮的额头,粉的脸,在晨光里,像葵花。美丽的神秘的炫目的林小朵,让他用双手捂住脸,第一次,他感觉到了有一种力量让他惭愧,等他睁开眼睛,忧郁像水鸟一样飞进他的眼里。
贺年说到这里时,夏苏说,不学相思,学会相思,就害相思,相思不是学来的,往往就是一瞬间,然后一辈子就有了。
他给肖虹讲到这里时,肖虹说用名人名言说这叫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用她姐姐肖莲的话说这叫哪个女猫不叫春,哪个公鸡不打鸣?
贺年坐在那里,紧闭的双唇像是一片树叶,他想笑,可没笑出来。
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像爱情这东西,分明是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可等回头看时像是命中注定,千万人之中为什么偏偏是你?就像结婚时的对联,无论上联下联如何对仗,横批常常写的是天作之合一样,很唯心,也很唯美。
夏苏就这样想。
夏苏没有想过她会爱上贺年,她以为她再也不会爱上任何男人的,可是就像咳嗽一样,爱是忍不住的。贺年是灯,她是飞蛾,她愿意扑向他,但他分明给了她距离,就像给灯套了灯罩,眼见着的光热,但无法投入。明明知道他有妻,心里还藏着初恋情人林小朵,可是她心里放不下他。她觉得她不是小三,因为贺年暂时不爱她。(敬请关注《我们都亏钱爱情的》5)
《我们都亏欠爱情的》
南在南方/著
(连载5)最近夏苏醒来,每次都要抱一下,每次怀里都是空的,每次睡前都是抱着的,偏偏醒来就不在怀里了。她摸索着,摸着了又抱在怀里,那是个看上去又傻又丑的绒布黑熊,是贺年送她的。
贺年把熊给她时,她笑了笑说,怎么看怎么像你。他板着脸,她以为他要发火的,他却说,夏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长成啥样儿,你不能直说呀。
夏苏一想起这个,就开心。这是她喜欢把熊抱在怀里的两个原因,一个是这熊是贺年送的,一个是她怀抱是空的。
最后一个原因让她越来越不安,好像没人来爱不去爱人,就是虚度年华似的。某些特别的时候她希望有一个怀抱抱着她,或者相互抱着。
很多时候,她愿意把那个怀抱想成是贺年的。她不太喜欢这种状态,开始是暗恋的,可是贺年明白了,就不是暗恋的事情了。可贺年只当她是个朋友,她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明确,等待突破或者接受,或者连朋友也做不成。这个过程她也不喜欢,分明就是迷途。她知道是迷途,就是不返。
一年前,她去贺年的公司应聘,他的公司在做三个著名品牌涂料在中南地区的总代理。她被留用,是因为她说了一些有关老板的身体语言,说老板两个食指并在一起,放在嘴边,这表明他在拒绝。只偶尔看你,并且当他的目光与你相遇后即马上避开,这表明面对你,老板缺乏自信心。如果他伸出食指,表明他在支配你。如果他伸出中指,那么老板就是一个王八蛋。
好像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王八蛋一样,贺年给了她一个让别人眼红同时也不屑的位置,总经理助理,简称经助,说穿了就是当他的秘书。虽说文秘在大学里是一个专业,但在别人看来这两个字总和暧昧有关,说,那是一碗青春饭。这一点她明白的,但她还是接受了这个职位。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还有,青春饭,也不是谁想吃就能吃的。
夏苏举手投足很有味道,有男人说,夏苏我喜欢你。她会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啊,我也喜欢我啊。说完这个不接茬了,她相信自己,但她不太相信爱,她的父亲倒塌了整体男人的形象,她想连父亲都不可靠,还有哪个男人可靠呢?父亲在她上大学的那年和母亲离婚了,他爱上了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或者说那个年轻女人砍瓜切菜一样将父亲收进了菜篮子。
夏苏怎么也想不明白,像父亲这样的好男人,为什么还是移情别恋了?她记得父亲有一次和他的朋友聊天说到婚姻秘诀时,说朝着妻子的睡姿睡,不管她什么时候醒来,都在你的怀里。
她从书房里跑到客厅里问母亲,父亲是不是这样做的。母亲顿时脸红了,她看到了母亲难以言表的幸福。可父亲最终还是离开了,理由是他没办法。这可真是一个男盗女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