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哭泣不是办法,他必须振作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发泄一腔怨愤后,李度香乐观的性格便又发挥。擦干眼泪,他决定离开信阳,先找个合适落脚的地方再做打算。
几里路开外是一座农场,李度香向农场主买了一匹马当作坐骑。狡猾的农场主见来人是位穿着华丽的无知少爷,便狠狠敲了他一笔。李度香大手大脚惯了,毫不在意,潇洒地掏完腰包,骑上马继续赶路。傍晚夜宿客栈,遇到一支来自青州的商队,这支商队常年往返于青州与信阳之间,互销两地特产,此时正采购了大批货物赶往家乡。
李度香与领队商人相谈甚欢,商人听说他的遭遇,热情地邀请他去青州做买卖。李度香正愁无处可去,见对方和气爽快,未经考虑便欣然接受。
次日清晨,一行人继续赶路,到中午时已快越过信阳地界,商人提醒李度香,说这附近人烟稀少,常有剪径的强盗出没,要他务必当心。
李度香果然害怕,他自来胆小,在家时夜里睡觉必定要人在卧室外守护,否则彻夜难眠。眼下得知前方路境凶险,之前一直盘踞脑中的瞌睡虫便吓跑了,勒紧缰绳,紧紧跟住商队。
才走不远,忽闻一阵哭声。李度香伸长脖子探看,只见路边坐着两个衣衫破旧的少年。两人都个子瘦小,尘土满身。一个黑衣布靴,白布包头,皮肤黝黑,眼角微微下垂,左脸有几颗俏皮的小黑痣;另一个青衣草鞋,头发用粗麻布条捆成一束垂在脑后,眉毛眼睛又细又长,委顿在地,略微有些病态。
那黑皮少年后领插着一支稻标,分明是卖身的标签,见商队过来,便扑身尘土拼命磕头,不住号哭道:「各位大哥!求你们发发慈悲带我们走吧,我兄弟病得快死了。我们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实在走投无路!求你们收留我们,我们愿意终生做牛做马报答!」
他痛哭流涕,无比悲惨,但商队的人好像都是铁石心肠,视若无睹地骑马赶车便走过去。李度香于心不忍,对商人说:「这两个人很可怜,咱们帮帮他们吧。」
商人却说:「公子不知,这附近的土匪有个习惯。凡是打劫必要先派几个手下探路,这两人来路不明,陡然出现在深山里,着实可疑。倘若咱们收留他们,说不定会引狼入室。」
李度香听得心惊,不敢强求。走出几步,那黑衣少年的哭声更加凄惨,边哭边喊:「如今的人心都是石头刻的吗?做买卖更该积德啊!见死不救,菩萨怎肯保佑你们!我们兄弟俩在这深山老林里变了鬼,也会咒你们一辈子的!」
李度香回头,见那青衣少年爬在地上连头都抬不动,病情似乎非常严重。他坏毛病虽多,心地倒还善良,见到病弱穷困之人都会慷慨解囊,所以到底不忍弃这两个落魄少年而去,不顾商人反对,调转马头回去。
黑皮少年见有人回来,立刻扑上去拉住马头,哀求道:「公子您救救我们吧!我兄弟真得快不行了!」
李度香点点头,朝那青衣少年张望,问他:「小兄弟,你哪儿不舒服啊?」
青衣少年本来歪向一边,听他询问慢慢转过脸来望向马背。他脸型瘦长,嘴唇薄而苍白,长相还算清秀,但奇怪的是一双眼睛本来无神地半闭着,一看到度香立刻瞪大了,两道细长的弯眉也挑起来,好像非常吃惊的样子。
李度香又问了一遍:「你生了什么病?不去城里看大夫,到这深山里做什么?」
青衣少年还是愣愣的,黑衣少年见同伴愣住,连忙代他答话:「我们是孤儿,在城里找不到活儿可干,索性来山里打猎。前天我兄弟乱吃野果中了毒,上吐下泻,连路都走不动。公子求您救救他吧。」
李度香怜悯更甚,他现在处境也形同孤儿,不禁对这兄弟俩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咬一下嘴唇说:「带你们走可以,但我也是跟他们赶路的,你们路上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别给人家添麻烦。」
黑皮少年又惊又喜,磕头不止:「公子大恩大德,我们兄弟俩没齿难忘。小的名叫孔亮,以后就是您的奴才,任凭您差遣。」
李度香笑了笑,问青衣少年:「那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少年这才收起惊讶,张开薄薄的嘴唇,轻声说:「我……我叫赵立。」
李度香温和微笑:「赵立?这名字很特别啊。那以后我就叫你小立好了,你现在不能走路吧?我去向商队买匹马给你骑。」
第四章 悍匪
李度香收留孔亮和赵立的举动遭到青州商人强烈反对,商人指着两人说:
「李公子,你没出过远门,不知江湖险恶。这两个人身份未明,谁都不能保证他们不是强盗派来的探子,请你三思而行。」
李度香笑道:「大叔您多心了,这两个人又瘦又小,哪里像什么强盗?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我收留他们,他们的食宿费都由我出,不会麻烦您的。」
商人还是不同意,趁赵立不备,抓住他右手手腕,举起他的手心。
「公子请看!这人手心有一道沟槽,刚才我趁他吃饭时观察了很久,这八成是长期握刀留下的痕迹,大凡强盗手心都有这样的印记。」
李度香仔细一看,果见赵立苍白的手心有一道条形茧疤,年月已久,颜色已由最初的血红变成了黄褐色,确实是长期抓握东西造成的,不由得惊疑。
赵立被商人抓住手腕时,右臂轻轻抖动一下,似要挣扎,但很快忍住,把脸低到众人看不见的死角,露出不为人知的冷酷表情。
孔亮应变奇快,见众人怀疑,忙赔笑道:「老爷们拿我哥俩说笑话呢,就我们俩这半死不活的,哪家强盗敢用我们?我们从小干农活,锄头镰刀握多了,手心自然生出茧子,您去看那些农地里的农夫,十有八九都这样,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度香听他说得有理,又放下心,执意要带两人上路,商人无可奈何,只好由他。
于是李度香拿钱买了一匹马给两人代步,三人二马一前一后赶路,孔亮聪明伶俐,极会察言观色,路上奉承拍马,哄得李度香十分开心。而赵立始终沉默寡言,躲在孔亮背后,目光始终围绕着旁边的美少年。
李度香察觉到徘徊在身上的视线,奇怪道:「小立,你干嘛老看我?」
赵立一怔,迅速转过脸去。孔亮搪塞道:「这小子在乡下长大,从没见过公子您这么有派头的贵人。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他,不准他再对您无礼。」
李度香一笑了之,接下来再发现赵立黏人的视线也不过问了。
不久黄昏又至,一行人还没走出山林,便在一所老旧的山神庙歇脚。李度香把孔亮和赵立安顿在偏殿一角,并拿出一瓶药。
「小立,刚才我问大叔要了些清热解毒的药丸,不知对你的病有没有效,你先吃吧,等到了青州,我马上给你请大夫。」
赵立盯住药瓶不说话,还是孔亮千恩万谢收了去。李度香看着赵立,突然觉得这个黑发黑眼的瘦小少年很像山里的小猴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孔亮和赵立都是一愣:「公子您笑什么?」
李度香笑了半天,指着赵立上气不接下气说:「没什么,就觉得小立长得好像猴子,好好玩。」他一边笑一边忍不住摸摸赵立的头发:「我呀,最喜欢长得像小动物的人了。小立的长相我很喜欢,你们就放心跟着我吧,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孔亮一旁陪笑,表情极为尴尬,赵立却像是更痴了,手背在身后,不停扭着衣角。
好不容易送走李度香,孔亮立刻收起恭顺模样,大脚踹在墙壁上,骂骂咧咧:「这臭屁的傻大少,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待会儿老子非亲手割他舌头不可!」
骂声未完,赵立轻轻搭住孔亮肩头,孔亮一回头,发现赵立苍白的脸上突然有几分激动,严肃地说:「亮,当年送我们十个包子的人就是他。」
夜晚的山林并不岑寂,野兽和夜鸮凄厉的嘶鸣把李度香吓得浑身发抖,根本不敢闭眼。他紧紧裹住棉被,在火堆边缩成一团,期盼这阴森可怕的夜晚快些过去。
就在月明中天时,突然飘来一抹浓云,遮住了月光。一声尖锐的号角划破长空,兽鸣鸟叫也奇异地停止了,李度香心惊肉跳地钻出被窝,立刻被一声突如其来的惨叫吓得重又钻回去。
「强盗!有强盗!」
那是垂死之人用尽力气绝望的呼号,李度香一下子弹坐起来,只见窗外闪过无数黑影,紧接着一阵纷乱的呼喊尖叫,室外跟着隐隐燃起火光。
真有强盗!李度香最初的反应就是逃跑,可刚一开门便被眼前骇人的景象惊呆了。许多穿着兽皮、提着刀枪的狰狞怪人,呼啸着冲进庙来,见人就杀,见物就抢,还一边喊杀一边放火烧屋,转眼周围已燃起熊熊大火。
商队成员完全招架不住这群悍匪偷袭,丢下货物四处逃散,跑不及的无一幸免,全成了强盗们的刀下亡魂,才一会儿功夫,庙里已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具尸体,个别受伤未死的人在地上挣扎爬行,嘶喊求救,肚破肠流地淌了一地鲜血。
李度香魂飞魄散,更惊见那青州商人抱住一个珠宝箱逃窜而来,还未走近,一道银光自他胸口穿出,商人当场身亡。一个瘦小的黑色身影从他身后窜出,举起一把月牙弯刀,手起刀落,登时砍下商人头颅,污血横飞,那人竟全然不惧,提起商人滴血的脑袋纵声狂笑。
「老不死的,看你还说不说老子坏话!」
李度香听那笑声已十分震惊,再借着火光打量,更是吓得踉跄后退。那被烈火映得发红的得意笑脸,下垂的眼角,左脸的黑痣,分明是孔亮。
就在李度香惊魂未定时,胳膊被人牢牢抓住,他抬头一看,赵立正背对火光俯视他,手握一柄血迹斑斑的鬼头大刀,素色布衫上沾着好几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毫无疑问,那是可怜的牺牲者留下的。
他们真是强盗!
李度香愤怒不已,他又被人骗了,三天之内被连续骗了两次,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一怒之下,他竟忘了害怕,跳起来拽住赵立:「臭小子!你们竟敢耍我!」
李度香满腔怒火,想把对方骂个狗血喷头,而赵立没给他机会,迅速将他的嘴捂住。浓烈的血腥味呛得李度香睁不开眼,他感觉赵立正把他拉向墙角,禁不住害怕起来。
「你干什么?别杀我——」
人非草木,谁不惧死?李度香更是怕死,他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大好人生才刚起步,怎么舍得草草送命?他试着挣扎,谁知赵立看似瘦弱,臂力却惊人地大,一只手竟像把铁钳般牢牢夹住李度香,任他怎么使劲也挣不开。李度香惊恐得几乎哭起来。赵立根本不理会他的哀求或怒骂,把他拽到墙角,拖起一个装货物的大竹篓罩在他头顶上。
「想活命就待在这里别出声。」
听起来冷静甚至该说是冷血的嘱咐过后,李度香被竹篓盖着,躲在竹篓里浑身止不住发抖,大股大股的冷汗顺着脊背淌下来,很快湿透了衣衫。
四周围的惨叫、狞笑、尖叫,伴随火光和浓烈的血腥气息,就像一场无休无止的噩梦。李度香紧紧握住胸前的玉坠,脸上满布的泪水被热浪烤干,但很快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