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慕将我整个人都搂进了怀中,我听着他的心跳,也静静地听他说话。
“以前,我很早很早便一直看着你了。你是凤少寒,在太子的身边。那么漂亮,那么飒爽,我还不知道你真就是男儿身,我常常想,怎么世间有你这样的女子,能美丽如斯,却又英俊得如男子一样……像一阵风,有时是三月的和暖春风,有时是七月的清凉之风,有时是十月吹黄了叶子的秋风,有时又是寒冬里凛冽的强风,那么奇妙的一个人……我喜欢看你笑,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真诚,一点也不虚伪,和我平时看到的皇亲贵族那虚假的笑容完全不同……那时候我小,看到你的笑,只觉得很温暖。”
听他这么说,真觉得他是个痴儿了,我不禁笑起来,看到我笑,宣慕也笑了。
他继续道:“可一直找不机会和你说话,因你一直在他的身边,形影不离……他霸占了你所有的心思……后来,你十二岁那年,皇上举办猎赛,你陪着他到林子里打猎。那身的英姿,又有何人能及……我虽然小你一岁,却也能打些小动物了……那天正是春天,我看到雁,便拉满了弓,要射它一只下来,正放了箭,便看到旁边也放了箭,将我的箭生生击了下来,我怒然回头,正看到你在对我微笑。那是你第一次对我笑啊。你对我说第一句话便是‘六皇子,可曾听过: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故人……’”
“……不记得了……”我想了想,头又痛起来,便闭目养神,惋惜地道,这么美丽的回忆,竟因年代的久远与当初的不上心而忘记了。
“我知道你不记得……”宣慕的声音全是笑意。
“因为那次,我还未来得及回你的话,或许你也不要我的回话,太子来了……你立刻调转马头,与他一起奔入了林子的深处……”
“再后来,我以为你……去了……”他顿一顿,将‘死’字换成‘去’字。
“我便常常地看着雁,春天的时候,总想起你的那句话: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故人。我很傻的,我是抱着期望,我想,会不会哪只大雁身上,带着你的消息?”
“傻子……”我笑着睁开眼睛,沉吟片刻道:
“在京城,秋天雁便南下,若我们以后在江南,那就是能看到秋天的大雁了……我在离开皇宫的时候,本只是想到你府中避一段时间……然后到江南去……在一个湖泊旁边,建一间书院,教一些小童读书……书院要幽静的,春天开着不知名字的淡雅小花,还有微风拂柳……夏天……书院里的小池子中有白荷飘香……秋天,便是煮酒,静静坐在亭子里,边听小童们的朗朗书声,看着从北方的京城里来的雁在天上徘徊……很宁静的感觉,也很自由……真想要这样的生活……”
听我这样说,宣慕急迫地道:“这个好办!我们这就去江南!我想与你一起在秋天煮酒看雁赏菊!”
这个大孩子。我看着他,宣慕的脸上仿佛染着日出的晨光般发亮动人,方才的绝望已经一扫而空。他无论如何的落魄,总能有着希望……
“好啊……秋天煮酒看雁赏菊……诗似的……”我应承着,心中的希望也受了他的感染,渐渐地涌现出来,春的柳,夏的荷,秋的雁,冬的梅……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啊。
正在这时,一阵尘嚣扬起,被海浪掩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终于让我们听到并回神过来。现在上马离开已然迟矣,宣慕脸上煞白,抱着我的手臂渐渐紧起来。
不多时,我们的前面,已经围了重重的官兵。
为首的人勒定马,朗朗地诵读了圣旨,正是要将我押回京城接受死刑。
我全无恐惧,竟得平静,只因早已知道何处尽头。
第三十九章
领兵前来的是四方将军之一的东方将军欧阳冲与易汶的大儿子易祈。
欧阳冲是朝野上下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与铁面无私,忠君报国之心天地日月可昭,一生打了无数场为朝廷基业奠基的胜仗,可谓是平民重臣无不敬重的老臣子了。
他宣读了圣旨后,定定地看着我,强烈的海风将他已有花白在鬓的发丝吹得向后舞动着。犹记得我小时候,总喊他欧阳叔叔,被他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扎得我的脸生痛,他将我举高于头顶,总笑话我胆子小,想来,我不畏高他功不可没。
可现在欧阳冲还是欧阳冲,却再不是我的欧阳叔叔了。
欧阳冲长长的叹了口气,恍如隔世。
“寒儿,十二年没见了……”他浑厚的声音夹着海风,淳淳传到我的耳边。
“是啊……”我淡淡一笑,那真是相见不如不见了……如今再见,竟是要来取我性命之人。
易祈一扬手,后头冲上来一队士兵。
宣慕紧紧将我护在怀里,如困兽那般赤红了眼睛,那手臂,仿佛锁链似的,在我的身上上了锁也长了根,呼啸的海风掩盖了他的怒吼和挣扎。宣慕的挣扎在我身上烙得很痛,剜心的疼痛,死死的不肯放开我半分。
但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又如何及得上那么多既有蛮力又有武功的士兵?宣慕终于还是被他们生拖死拽地带到了后边。
宣慕被五六个士兵拖着,一声声的喊着“少寒!少寒!少寒!不要!少寒!”,那声音凄厉之极,划破了海风,也划破了迷蒙的天空。
失去了依靠,强烈的海风吹来,我摇晃了几下身体,几乎倒下,用尽全力方才稳住虚软的身体不跌倒。
将视线凝注在欧阳冲身上,我透过叫嚣的海风一字一顿道:“我要看看圣旨。”
易祈哼道:“难道皇上的圣旨也有假的?你别妄想侥幸存命!”
欧阳冲淡淡地看了易祈一眼,易祈立刻被他眼里的魄力震慑得收了口。
欧阳冲将圣旨交与一名贴身士兵,那士兵几步小跑来到我面前,手一伸,将圣旨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异常淡定地摊开明黄色的丝绸。
上面白纸黑字: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凤家余孤凤少寒
抱颠覆朝野之心,杀岳安王妃,诱拐岳安王爷,败坏朝纲,若不严
惩,歉对臣民,愧对皇天后土,命东方将军欧阳冲擒之,押返之途若有异情,可就地正法。
钦此——”
那朱笔的红色在我看来触目惊心,仿佛写着无数的决绝。
我微微地笑起来,且来看看圣旨上正文第一行的第一个字,与第二行的第二个字,抱、歉——抱歉。
抱歉,少寒。那人在圣旨上如是说。
想当年,他还是太子,我还是凤家的少寒,两人笑语晏晏形影不离,却终究是身在深宫,并非什么都能说出口、写出来。
有些话,只能告诉彼此;有些话,在他人之前说不得,有些话,说出来便无趣……
于是便约了不成文的方法,把想说的话,精简了,嵌在文章里。
第一行的第一个字,第二行的第二个字,第三行的第三个字,第四行的第四个字……如此类推。
后来这个倒成了游戏,将诗句,将心事,将情话都这样一字一字地嵌进了文章中,让对方在文章里寻找着自己的心意,猜测着,寻找着,真是无比的快乐。
可这个游戏到什么时候被遗忘了?又是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再这样做了?
好像是从他将我自刑场上偷龙转凤地救下来后;好像是我们之间所有的笑容都成了伤害对方的利器后;好像是我们永无休止地纠缠后……
我背下各个年份各方的灾情,是为了让他想起来要防灾;
我学乐理,是为了让他在改奏折累了的时候,听我吹一曲洞箫清音;
我学诗词,是为了和他吟诗作对,举杯邀月,为他解闷;
我学武功,是为了保他平安;
我学兵法,是为了帮他平定江山,拓展他的江山版图。
可做到最后,还是离开了他;做到最后,所有的都成了一场水月镜花。
是啊……有什么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
我抬眼看了看困兽般仍在挣扎,却徒劳无功的宣慕。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那人终于下了决心要杀了我,维护他不世明君之位,那嫣红的朱笔写上的字仿佛沉淀着些什么,我却再也看不出来了,只模糊地觉得,那钦此二字收笔处似是模糊了些。
是那人的泪模糊了字迹么?
若说是,我会相信。
什么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圣旨上,渐渐晕染了那些宣告我下场的字上,糊开了。
他这样做,是终于下了决心与我一刀两断。以死亡来结束我们那十二年的爱恋,那十一年的纠缠不休,断得如此的干脆。
也好,他终于放开我了——在我将死之时。
我深深呼吸一口带着咸味的海风,平静地转头看身后,水天一色的海洋。
这一刻,此生从未有如此海阔天空的感觉,束缚我许久的锁链终于断了。
我自由了,我可以去爱别人了。
可是我要死了。
我透过模糊蒙胧的水幕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