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在灯光下布起的阴影更显出他憔悴不堪。而连日的风寒与发热,却让他的气息与微弱的生命混然相反,每一声喘吸夹带著喉咙的呜咽声,粗重而急促。
营帐的垂帘掀起,幅将端著一只冒著热气的水碗走入:“将军……”颇有犹豫之色,却在与雷延武对视之後,默默地将一碗汤药交在雷延武手中。
雷延武转过身,单手扯起胡璇将他倚在一块石边坐稳,用手卡著胡璇的两腮迫他张口,只对著热气腾腾的药碗吹了吹气,便灌药下去。
难奈的苦涩和高温让昏沈无意识的胡璇牵动著眉头,有气无力地咳呕了几声,便再无力气,又昏死过去。
“将军……”那幅将终於还是没忍住开口,压低了声音、面有忧色地道:“留著他……当真无碍麽?”
雷延武抬眼看看他,将药碗交还幅将手中:“你是担心我心中尚有私情,才不忍下手?”
“……”幅将犹豫,并未接话。雷延武长长出了口气,面色沈重:“莫查合之死,若使太後无地方矢,单凭你我一面之词,如何取信於她?胡璇如今只剩一口气,挨不到太後面前,你我终究有杀人灭口死无对证之嫌。只要到了军中,将胡璇做为箭靶,届时他不死难以平民愤。”
“可若太後不轻信,将他医好,他……”
雷延武一摆手,依旧低著嗓子道:“他已病成这番模样,无药可救或是猝死根本是毫无意外之事……”意重深长地看了看幅将,雷延武面上得意地一笑:“人即到了太後手中,这可与你我全无半点干系了。”说著,雷延武将药碗递在幅将手中:“这里面医风寒的草药甚少,医创伤止痛的草药我每日都混了几剂进去。他早已全身经脉筋肉麻痹,没机会醒来了!”
“将军深谋远虑!”幅将闻言,心中一宽。
雷延武点点头,又道:“当日废丘一战,在桐城一直追随於我的中原士兵大抵已经逃散回去,那也无妨,只是近日渐渐归结而来的散兵,若有从前的部众,一定要严秘监管。”那幅将认真听著,点头应是,雷延武继续道:“此次你我保得平安并不难,必竟宴子桀大举进犯,国难当前,我给她一个合理的说法,将胡璇交予她,一切顺理成章,面子上是过得去,即便信与不信,一是骨肉之情、二来你我亦在无将之师中可当一面。可夜长梦多,一旦战事稍平,难保流言再起。所以为长久打算,太後便不能掌兵权。可若她不依,那便不能不逼她亦带兵出战!”雷延武向著副将,比了一个杀的手势:“这样,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幅将皱皱眉头:“将军可狠得下心?”
“事关生死。由她解我兵权那时起,我便被她逼上不归路……又哪有选择的余地。”雷延武长出一口气。他身经百战,即便在桐数度与宴子桀所带领的强兵交锋,也未曾如今日一般面现倦态:“时候不早了,你也早早休息吧。前路还长……”
副将退去。
一夜无话。
一转眼又是三日过去,距宴太後阵守的险地越来越近,而宴军的探哨快马亦越见越多。这当中为保行军万全,雷延武曾下令扑杀宴军探骑四名,眼见翻过几十里开外三重横断的三头,便能与大军汇合,雷延武心中焦急,令军队全速行军,力求夜晚到达大营。
雷延武带兵正急行,前面尘土飞扬,一匹快马疾奔而来。雷延武看清装束,是自己所派出的探骑。那人快马来到军队前,雷延武见他貌似急切,下令军队止步。那西砥探子翻身下马跪地,吐息急促地道:“将军,十里前方山坳,发现宴军旗帜,恐怕当中有伏,请将军定度。”
“来得真快!”雷延武一摆手,对那探哨道:“再探!”
那探子得令而去,雷延武却沈吟不语,不下任何军令。眼见四五千人停在丘陵夹出的土道之中,那幅将与众人皆是一门心思的焦急,策马来到雷延武身边:“将军,不如暂时撤入山谷,再从长计议。”
“宴子桀行军,怎会如此出漏?其中有诈……”雷延武沈吟道。
“可此时必竟行踪败漏,如今之势……”幅将颇为忧心地瞄了一眼行装不整的四五千人:“未将觉得无法应战……将军三思。”
这时人心早已慌乱,集结时各队人马为首的小将领皆向雷延武的方向围拢,军纪尚且不说,仅是面貌中那一丝焦急与猜度,便已表明立场。
雷延武此时回身策马,向众人道:“我与宴子桀数度交兵,此人脾性我最了解。他为人贪婪气盛,若有十成把握,绝不让对手有生还之理。此次伏兵漏旗,定然有诈。你等随本将军冲锋,过了前面险地,便是太後驻兵之所,大家便再无险患!”
人群中刹时一片唏嘘之时,那几个将领互换眼神,其中一个向雷延武道:“雷将军、此时非同寻常,你不可因与宴子桀赌气,或是想向太後邀功,将一众兄弟生死拼进去。”
“正是!”旁边一个小首领又接话:“现在宴军大举压境,连太後的军队都不敢妄动。如此探哨探出宴军所在,雷将军你却将众兄弟往火坑里推……这未免太儿戏了!”
“……”雷延武气底气得咬牙切齿,知道这一班人如今惜命得要紧,也不如从前般对自己毫无芥蒂。宴子桀那一两面旗,竟将自己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将军。”那幅将凑近雷延武,低声道:“此刻小心为妙,不如先盾入山陵丘间掩藏行踪再做打算……”
“……宴子桀拥兵六十余万,他若能将咱们一举迁灭,还虚张声势伏什麽兵!即然已经查到咱们行踪,举兵杀来就是!你们此刻不随我冲过去,明天就看不到升起的太阳!”雷延武心中怒恨,此刻一腔怒火又转到了胡璇身上,瞄一眼架在破马车上兀自昏迷不醒的纤瘦人影,眼中竟似喷了火──若非此人,自己怎会落魄至厮:尽失人心,将有令而军不从……
“雷将军,你看看我们手中武器、身上装备,怎可与宴军交锋!”军队中已乱七八糟地吵嚷起来,有人干脆丢了兵器,转头便走,口中还呦喝著:“兄弟们散了吧,大夥都不随著他,看他自己会不会杀过去送死!”“雷将军也拿兄弟们的性命开得起玩笑。”“回家放羊放牛,还有命在!跟他去却只有死路一条。”
还有些不声不响的,只静静看著周遭的情势。那边雷延武身边的小头目也各自为政:“兄弟们,想活命的跟我走!”“先入丘陵,隐藏行迹,再做打算!愿意来的兄弟随我走!”
“将军!”那幅将见情势危急,忙低声劝雷延武道:“将军此刻要硬闯确实危险,隐入山中,派探哨冲去与太後联络,请求救援……”
“……”雷延武咬咬牙,心下骂道“今天被你们这些蠢人累死!”却眼见再无它方,即便心中猜想前路宴军不多,却也难以一已之力冲过伏截,只得咽下心中恶气,提高声调道:“众人撤兵入丘谷掩藏行踪,待探哨归来再另作打算!”如此一说,原本散走的大部分人也归回队伍。
再说西砥探哨探到的宴军伏兵,不是别人,正是宴子桀。
此刻他亦忧心忡忡,坐立不安在枯木林中踱步。转了几圈一回头,焦躁地问身後的侍卫:“探哨可有消息?”
“回皇上,还未归来。”
宴子桀的眉头扭作一个结,心中的慌慌不安越发难以压抑。自前日到达桐城,他便加派人手四处寻探西砥军情。而最为重要的是那种急切寻到胡璇下落的心情。
若说胡璇未死,并无真凭实据,可就仅凭雷延武身世的谣言无故起风波,废丘炸散西砥两路军马的火药阵,那种胡璇仍尚存人间的想法让他夜夜难以入眠。他率骑兵急进,一边日夜兼程赶路奔赴桐城,一边再命快骑指示张劲齐集兵马作势强攻西砥,为的就是逼退定宁郡主,使散乱的西砥兵力向一个方向集结。然後一面命前锋军队跟近西砥主力牵制,一面分兵围近西砥主力试图隔断不断向宴太後投奔的散乱军队。再命军中高手剌探西砥大营、探马四处查访胡璇的下落。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宴子桀人已抵达桐城,却没得到任何有关胡璇的消息。可那种根本可以说是毫无根据地相信胡璇仍活著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而真切。宴子桀也曾不只一次用理智劝慰自己:那不过是朕一厢情愿的希望,他即便在废丘火药阵之时尚在人间,时隔半月有余,西砥又哪里还有他容身之地?
但於事无补,那种急切的渴望和无法切断的念头让他坐卧难安,一抵桐城,他便不顾张劲等众守将的反对,竟然改装私自带兵寻查。那在桐城行宫中,与兄弟手足一般的张劲反目相向也在所不惜,孤注一掷任性行迳,就与当初在宴都出发时的义无反顾无异。宴子桀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行为毫无理智可言,但若不如此……
……朕也会发疯。
如果在宴都发兵,想用鲜血来向西砥讨债是一个疯狂的念头的话,这种失而复得的念头,却更让他比起前者甘之如饴──这就是他此刻的心情。
张劲呈报西北方位的探哨已有四人行踪不明,宴子桀命探哨向所失踪的方向再做探查。
果然黄天不负有人心,宴子桀出巡的第二天,就有探子回报西北方有一批人马聚众四五千人,延小路由後方绕行,向宴太後靠拢。
宴子桀听取多方呈报,与张劲等人猜议,那领兵之人极有可能是雷延武。
一想起雷延武此人,宴子桀就由打心里地发狠,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亦难泄其恨。到了正午,宴子桀私巡,途中又回来五骑探报,宴子桀命侍卫截下,竟听探子报说雷延武军中带同一辆马车,看情形甚似押解刑囚。
宴子桀心中一紧,追问刑囚样貌,却让探子为难。想探哨皆是远观敌情,力求全身而返复报军情,哪里能看得清型囚的样貌去。众人只是异口同声能说出刑囚衣衫褴褛,看身形高挑消瘦,被绑在马车的支架上,就再也说不其它来。
这一刻凭的是什麽根椐宴子桀说不出,就连石沈大海渺无音讯他都无法相信胡璇已死了,这次猜想雷延武押解之人就是胡璇,还要有什麽根据麽……
宴子桀此刻就恨不得带兵冲去抢人下来看个究竟。可回身看看自己带出来的二十余人,与四五千人又如何抗衡。即便如今宴军强势,可地盘毕竟是西砥人熟悉的边郊荒野,一个不谨慎就有遇上西砥散兵的危险……可若那人,当真是朕的胡璇……
心头涌上一股好久不曾有过的冲动,焦切、急躁,温暖……一想到那人近在咫尺,甚至有了想哭的冲动……朕决不能再错失这一次。
宴子桀心中打定主意,向五个探子交待一番,命他们速返桐城,便带众骑向雷延武行军的方向奔去。
雷延武派出的探哨,探到的正是宴子桀这二十余人在山中伏蛰,故意露出的旗帜。
宴子桀这一招行事太险,他自己手心中何尝不捏了一把汗。倘若这其中看到自己大旗的不是雷延武的探子,而是在山险那方阵守的宴太後的探子,又或是其它散队的西砥兵,又或是他们不畏一死,冲杀上来与朕一决生死……
可赌就是赌。
宴子桀一边等等桐城的援兵,一边按耐不住焦急的心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