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无心的。”他在诊室外解释。
美若摇头忍泪。
“阿若,我无心的。”
她不理。
“阿若,你知道,我人再粗鲁,对七姑也极少没礼貌。”
“她十七岁离开心爱的人,跟我阿公阿婆来港,背井离乡,在詹家做了一世佣人,已经五十有多,你怎忍心踹她?”美若抹泪,“你那时躲在我家车尾,七姑搀你躺下,为你煲药汤……”
“阿若。”
“我幼时无人理会,全靠七姑一勺勺米粥喂大。睡觉挨着她胸脯,问她叫阿妈。”
他粗手粗脚地为她擦泪。
“七姑有事,你睡觉最好睁开眼,不定哪夜往你胸口插一刀,我说到做到。”
医生出来告知两人七姑胯骨骨折,通知立即入院。
美若回家,默默收拾物品。又逢小美睡醒,寻不到七姑的声音,哭啼大作。
靳正雷在起居室抽完两支烟,等美若料理好一切,准备换鞋去医院时,他起身,接过她手中的袋子,放在一边,说道:“等下我送你去医院,阿若,我们先来谈谈你今天去了哪里。”
“能去哪里,我一直在圆玄寺。”
“戒指呢?”
“捐了功德。”
“阿若,谎话也要经得起推敲。我可以去寺里功德簿上找。”
她不出声。
靳正雷将她拎进起居室,扔进沙发。
“阿若,我要听老实话。”
“信不信由你。”
他坐在对面,点一支烟。
美若冷着脸,打算和他耗下去。
……“阿若,你讲实话,我立即送你去医院。”
……“阿若,七姑没有吃晚饭,现在应该正肚饿。她见不到你,想来正在担心你出意外。你说爱七姑,只是张口说说而已?”
美若嘴唇嗫嚅,继而死死咬住。
“五十多岁,摔了胯骨,走路艰难,想去如厕,也没有人搀扶。”
她哭出声,“是你踹七姑,让她受伤。”
“是我。”他吸口烟,“也是你,你乖乖的,也不会拖累七姑。”
她恨得抄起茶几上的果盘掷过去。
靳正雷闪身避开,踢开脚边水晶玻璃碎片,按熄香烟道:“阿若,和我讲实话,你今天去了哪里?”
“我能去哪里?我一直在圆玄寺。”
他咬牙。“那就让七姑继续饿着,憋着,我不信你忍得住。”
快天亮时,靳正雷偷眼看她。美若耷拉着脑袋,垂着眼,意志已经撑到极限。
“阿若。”他捧起她的脸,低声唤她。
她迷迷糊糊地抬头,看清楚眼前人,挥手想给他耳光。
靳正雷握住她的手腕,吻她掌心,“阿若,昨天去了哪里?”
她摇头,委屈地道:“哪里也没去,你不要再逼我了,我还要去给七姑送饭。”
“送什么饭?”他冷笑,站起身,“医院也不用住了,七老八十做不了太多事,养她浪费钱,直接扔出去,街上捡东西吃的不差她一个。”
美若眼泪滑下,“你怎能这样无良?七姑还煲粥喂你。”
“有吗?记不太清。”
见他真要去叫人,美若情急,一把抱住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不要那样对七姑,我讲,我讲实话,我去找了蛋家的十一哥,求他送我偷渡。”
☆、第三十三章美若进了病房,身后的菲佣将大包物品放下。
她亲自打开饭盒,装一碗粥。“七姑,我喂你吃粥。我煲的,味道比你差些。”
七姑慌忙撑起半身,“小小姐,七姑哪能劳动你服侍?我自己来。”
“饿了一夜,你慢些。”美若坐床边,给她递上纸巾。
“还好。”七姑放下匙羹,“昨晚平安有送饭来,还是福临门的燕窝粥。又请了护工帮我倒夜壶。”
美若抓紧手下被单,许久才道:“他还有一丝丝良心。”
“他昨日又为难你?”
“能怎么为难,还不是那两招。”美若冷笑,又帮七姑擦拭嘴角,“七姑莫担心,他不会伤我。”
七姑放下碗,望菲佣一眼。
美若知机,取一张钞票给菲佣,让她去医院门口买两斤生果。
七姑握住美若的手,“小小姐,上一回,你说买股票,七姑不放心,存下一半,心想将来你嫁人也好读书也好,七姑可以为你添妆出力。你回去,在我旧衫底下有一对新鞋,鞋里藏着一卷现钞,拿到之后,……你走吧,小小姐,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回来。”
“七姑……”
“你听我讲,七姑虽然老懵懂了,但见的事多。小小姐你投胎到詹家,已经是没福气;又生得这好样子,无人看护你,只能任人家糟践。之前七姑心想,女人一世,好坏都是靠男人生活,但有大小姐在眼前……”七姑抹泪,“我昨日想了一夜,大小姐好歹有兄弟,大少虽然不成器,多少还有些姊弟情。小小姐,你没有兄弟。七姑怕你将来、将来,好似大小姐一般,被人用过就扔。”
“七姑……”
“有办法,你就走啦,不要挂念七姑,七姑有一班老姊妹,等靳老板不需要我照顾小美小姐时,七姑总有地方可去。……小小姐,不要哭得这样伤心,七姑也不舍得你的。”
“七姑……”
“听七姑讲,能跑掉就走远些。”
美若点头。泪珠噼啪,落在腿上。
宁波街她的卧房内,靳正雷斜卧在床头,静静打量尾指的钻戒。
美若戴在无名指略松的戒指,套在他尾指上,勉强戴至中间指节。
他垂着眼,表情莫辨。
戒面和他的掌心有血。
美若定一定神,悄声打开衣柜换衫。
“蛋十一的眉心有个差不多大小的洞。”靳正雷伸出手,向美若比划戒面。“蛋家老大肚皮上的肥油太厚,有碍观瞻,我义务为他抽脂。下回你见到,一定会赞他减肥有道。”
“你和蛋家兄弟不是有生意做?”
“靠水吃饭的不止蛋家一家,不知多少人希望踹那几兄弟下海喂鱼,取而代之。我这回算是为民除害。”
女王会奖励你一个太平绅士的爵位。美若吸口气,将习惯性的讽刺咽回肚里。
靳正雷起身,由后拥住美若,下巴在她发间摩挲,“只是,可怜小阿若。我阿若下回再想跑,别说五万,五十万怕也没人够胆接生意。”
她颤声道:“我不敢,我早已认输放弃。”
“阿若,你说我该不该相信你?”
美若转回身,揽住他颈项,“我已经被你吓破了胆。”
“谁知道呢,我一时心软,让平安给七姑送饭。你知道了,又当我心地良善。”他冷冰冰的唇拂过她的,“阿若,这次海上走不脱,下次你用什么办法?买本假护照,坐飞机去美国?丁家二公子在机场等你?举着玫瑰花?”
“和他无关。”
“你喜欢那样的少爷公子哥?只会说几句花言巧语,念几句情诗,就把你的心骗去了?阿若,他是个男人的话,不会躲在后面,连和我面对面抢女人的胆气也欠缺。”
“说了,和他无关。”
“小骗子,你谎话连篇,叫我怎么相信你?”
“我真不敢走了。”美若揪住他的衣领,主动献吻,他毫无反应。“再也不敢骗你。”
“那说你喜欢我。”
“我、我喜欢你。”
“看,又说谎了。”他咬牙。“小骗子,要装也装像一些,眼睛不要躲着我。”
美若急得飙泪,“那好,我不喜欢你。”
他掐住她的腰,抱她上床,“我会让你喜欢上,只是需要时间。”
美若以为他会像以往那样,剥光她衣衫,然后密密地亲吻她,让她每一寸身体都打上他的印记,直到她忍耐不住时,向他求饶,请他早点结束那难堪又难耐的折磨。
但这次,他用她的衣衫,束缚她的手腕,然后缠绕在铁铸床架上。
美若眼里掠过真正的恐惧。
“你要做什么?”
靳正雷把她的双脚也捆在床尾,这才拉了一张梳妆凳坐下来,手掌撑住下巴,定定凝视她。
“你别发疯,”美若尝试动弹一下,“我已经很怕了。”
“阿若。”他用食指扫过她的脸颊。“那时你多么骄傲,穿格子裙,柔软的小羊皮鞋,进了工人房,我闻到有淡淡花香。那时你才多大,还没发育,也会仰着下巴,用鼻孔打量人,和我说,让我早点滚。”
她忍泪,小声道:“我不知你是谁,那时候知道,我会请你多住几天,好好招待。”
“那时,我穿平安的旧外套,短很大一截,一身血,还有海水的腥味。我没有告诉过你?那天,我和平安带着和兴的人,本打算瓮中捉鳖,趁机搞死新和会,哪知道被新和会反将一军。我跳进海,躲避差佬,游了十里,哪知上岸后还是撞上个倒霉鬼,只能干掉他,躲进你家车尾箱。我听你阿妈被廉署带走,你在车里等她,那么久时间,你没有哭,没有和司机说过一句话。那时,我就想,这女孩子是个厉害的,比我还能忍。”
“你放了我慢慢讲好不好?你愿意讲一夜,我也愿意听。”
“阿若,你比我猜想的还要厉害。樱桃街上,我实在吃惊。”回忆中的他笑一笑,“詹家小姐做鸡,简直震撼。你那小胸脯,给我塞牙缝也不够。后来知道不是,松了口气,又替你有些难过。我们穷鬼挣口饭吃不容易,要鼻孔看人的詹小姐放□段去做那些……阿若,那时,我就在想,等我发达了,我养你。你继续做詹家小姐好了,我就看你继续拿鼻孔打量人,然后拿正眼看我。那感觉应该很不错。”
她闭上眼,有眼泪滑下。
“到今天,你仍在拿鼻孔打量我。”他掩住半边脸,眉头痛苦地皱起,长久长久地呼吸。
“我以后不会,我答应你。”
他抬眼看她,不知在想什么,眼中有狂热的火焰。
那熟悉的眼神令美若莫名胆颤。
靳正雷起身,拉开抽屉。
一小瓶蒸馏水,一个锡纸包,一支注射器,一条胶皮管。
他把白色粉末倒进蒸馏水中,自语道:“阿若身子弱,剂量太大受不住。”
“你做什么?”美若眼里的惊恐放大,挣扎着,往后躲。
可惜手腕被绑,他轻易捉住,拿胶皮管扎紧了小臂。
“你不能这样害人!”美若哇哇大哭,“不要害我!求你……我不跑我再不跑,不要用那个害我!”
樱桃街上,有若干流莺。其中一个着实可怜,轻信男人,私奔离家。又被那个男人引诱吸食白粉,一个做鸡,一个做马夫为她拉客。那女人不过二十出头,已经形销骨立,形容凄惨。
美若哀求:“不要用那个害我。”
他手执针筒默默思索。直到美若声音越来越低,只剩下呜咽。
“我还是不舍得。我的阿若应该穿最新款的时装,戴五十卡的钻石颈链,行走前呼后拥,仰着颈,高傲堪比伊丽莎白女王。”靳正雷将那些东西倒进浴室。
出来后他解开美若所有捆绑,半裸的美若缩在床头啜泣。
“阿若,告诉我,你还会不会跑?”
美若抬起泪眼,委屈无比,小声道:“不跑了,我会乖。”
“我要听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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