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已经预想过这可怕的一程路,真正面对,仍旧胆寒。美若的声音不似自己,她低语:“多谢陈大哥。”
“不谢。你自己小心,不要太大动静。还有,这个齿轮轴千万别碰,否则启动时把你卷进去,搓成人肉条。”
美若惨白着脸,噤声点头不止。
陈艺辉道,“那我走了。”回过身来,掂起美若颈下的吊坠,随即丢开,“还以为是金的。”
“铜的,黄铜。”美若急急解释,“我阿爸死前留给我的纪念。”
“你万事小心。”陈艺辉头也不回,钻出去,不一会响起锁门的声音。
四周随即漆黑不见五指。
美若也不知坐了多久,直至神智恢复,意识到腿脚发麻。
她蹲起身,摸索四周。四桶水,一堆铁皮罐头。陈艺辉考虑周到,也不知是第几次做这样的事。
她打开露薇给她的旅行袋。两套衣物,一大叠手纸,还有一沓塑料袋,然后剩下的全是面包咸菜。
美若想了想,才领悟到塑料袋的妙用,她不由失笑,连忙掩住嘴。
笑容未收,珠泪潸潸。
终于逃脱了魔掌,可依然要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或者,她会被发现,遣送回港;或者四九叔已经与契爷反目,不理会她这个故人之女;也或者契爷在外辗转几年,早被人暗杀,被逮捕,或者风花雪月醉生梦死,忘记了曾经对她许有一诺。
随即,她又想到靳正雷,那天,他注视那支注射器时眼里狂热的光,他的凶器狠狠戳弄她的身体,告诉她“你舍得走,我不舍得放手”,美若想象他此刻在另一边葵涌码头,气得跳脚,颈上青筋毕露,狂吐老血的样子,她将脸埋在腿间,幸灾乐祸地笑。
贱渣,你也有今天!
贱渣正在眺望夜幕下无际的黑色海水。
何平安不敢走近,停在他身后两步。“大圈哥。”
“平安,这海吞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望着靳正雷硬朗线条的侧脸,再听见这切齿而出的语声,何平安屏息,没有接口。
“她游不过去的。至多三里,她会全身乏力,脚趾抽筋,最初会呛几口,随着力气消失,会自暴自弃,大口大口地喝水,然后缓缓沉下去。我好似听见她在哭,‘不要,不要这样’。……平安,隔那么远,我怎么照顾她?”
“大圈哥,阿嫂未必会落海。”
“她宁愿偷渡。”靳正雷捏紧拳头。“那些人会把她撕成碎片。”
“大圈哥,或者阿嫂没走,躲起来了?”
靳正雷沉默。
蛋家老大被挂在吊机铁钩上,上一次肚腩肉上的刀伤未愈,被铁钩再次划开,血滴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汪黑水。何平安听见他渐弱渐微的□,提醒道:“大圈哥,该撤了,差佬说话就到。”
“派人去查,今晚有多少船只出港,去往哪里。我全部要知道。”
“……大圈哥,那么多港口,葵涌、青衣、昂船洲、离岛,等查到已经多日以后。而且,阿嫂未必走水路,买份假证件登机一样有可能。”
靳正雷额上青筋急跳,许久才能开口,一字一顿道:“我知道,她去了美国。去找那个废物!”
美若在做梦,梦见堕海。她使足力气往前游,只是明明看见远方大陆的影子,如何也划不过去。她又饿又急又累,海水温柔而残酷,拥紧她,席卷她,把她往下拖。她啼哭,“不要”,悱忛沦檀用力挣扎,踢弹双脚,转眼一看,顿时吓得心胆欲裂,那黑色的哪是海水,是他的目光。他狠狠抱住她,不给她脱逃的机会,“阿若,我不舍得放手”,他的声音回荡在耳际。
美若惊醒,弹起身,撞上头顶的铁架。她摸摸前额,发现半身冷汗浸透了衣衫。
汽笛连连,在齿轮仓的空间里回荡,然后听见嘎嘎的巨响。美若害怕地捂住耳朵,偷偷爬出几步。只见钢轴开始快速旋转,上面的钢缆飞一般往上抽/送,眼前银光嗖嗖地闪。
汽笛声逐渐消失不闻,钢轴的转动也慢下来,船体轻微颤动了一下。
大约是要开船了。
美若痴痴地,有解脱后的释然,也有浓烈的不舍。
“七姑。”她低喃,“我走啦,走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你不要想我,好好照顾小美。她很乖的,将来会蘀我照顾你服侍你,为你养老送终。你不要挂念我。”
作者有话要说:够姜——够辣够牛逼的意思,原谅我,实在找不到更简短有力的普通话形容词下一章转啦,要好好研究下半截剧情,明天停一天哈,重新整理大纲。
☆、第三十五章“姚令康查证过,爵禄街确实有一家四福九喜中餐馆,东主叫刘世久,十多年前移民英国,之后娶了个台山女子,生有一子一女。据讲这人行事低调保守,但在当地华人黑帮里相当具影响力。”
希望一切如露薇所言。
美若经过二十多日航程,缩在那老鼠洞里,节水忍饥,担惊受怕,中途又发过一次烧,明显瘦了一圈。
出仓时迎上久违的日光,她眼睛刺痛,后脑眩晕。
下船后陈艺辉带她出港,将她交给一个姓周的中年男人。
周叔样貌老实,和所有唐人街华裔中年男一般,头发油腻,举止拘束,穿不太合体的西装,身上有扬州炒饭的味道,开一部经济实用的二手福特。
周叔说:“镇定些,每年不知有多少东欧的偷渡客从鹿特丹和利物浦下船,分散至欧洲各地。不用惊慌,就当是我的女儿,有讲有笑,一会就到了。”
美若不是惊慌,而是麻木。与世隔绝那么久,所有的感官被封闭。此时朝车窗外伸出手,感受身边一切,异域的风,居然和港岛如此相似,温和湿润。
她发现迟钝的知觉正在复苏。
大半日车程,终于由利物浦抵达伦敦华埠,周叔递来名片,说道:“小姐再三嘱托,终于完成。有事需要帮忙,你只管打电话来。”
美若道谢挥手,转向爵禄街旺地的那间中餐馆。
四福九喜外观不起眼,一个大玻璃窗,一扇玻璃门,淹没在众多杂货铺中。
走近前看,玻璃门上贴一张红纸,用两种语言上书“东主有喜”。
如被兜头淋一盆冷水,美若一时腿软。
她扶着墙,抓紧颈下的铜哨,定了定神,尝试推门。
玻璃门居然被推开。
里面迎门一个神柜,香火供奉着关二爷。中间几张大圆桌,墙壁挂一排雕花木格,旁边贴墙放一张收银柜。
此时,餐馆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人。
正在扫地的那个伙计看见她,一愣,随即道:“客人吃饭?不巧了,老板娘生子,今日不开市。”
“我找四九叔。”话说出口,美若方知自己气弱,她深呼吸,重复一遍,“我找四九叔,我是他故人的契女,阿虾的侄女。”
伙计闻言放下扫把,站直了仔细打量她。数秒钟后,回道:“不知你说的是谁。”话毕继续打扫。
“我由香港过来,我虾叔当年在九龙城寨和四九叔是兄弟。”
扫把挥到美若脚边,伙计开赶,“客人,我不知你说什么。今日不开市,请你明日再来。”
“我有信物。”
“麻烦你,想吃饭明日来,其他的,完全听不懂。”
美若无奈:“那四九叔,刘世久几时能回来?我在这里等他。”
伙计摇头,“老板喜欢几时回就几时,我怎么知道?你想等站门口等去。”
美若蹲在屋檐下,默默观街景。
伦敦华埠像尖东旧街和旺角老铺的融合体,远眺牌坊上国泰民安四个字,紧握着颈下的黄铜哨,在船上积攒的那些恐惧担忧齐齐涌上来。
她无声地流泪。
不知等了多久,满街的招牌和店铺亮了灯,美若正踌躇要不要打电话给周叔,玻璃门由里打开。
那个伙计道:“进来吃饭。”
一碟炒饭,他分作两碗,递给美若筷子,“大厨休息,你将就吃。”
一个月没有闻过米饭香,美若刚止的泪又滑下,“谢谢。”
听她语声哽咽,伙计叹气,“不要怪我心狠,小心驶得万年船。谁也不认识谁,哪敢轻信。先头我已经打了电话给老板,他等下就过来。”
美若愕一愕,缓缓绽开笑容,道:“多谢大哥。”
“慢慢吃。”伙计舀了海带汤递给她,“我姓康,康健。也是港人,过来三年有多。”
正吃着饭,玻璃门被推开,两个健壮汉子让了个干瘦矮子进来。
见康健起身,美若也放下筷子站起。
她不高,那人比她更矮。但四九叔仰望她,只有一种习惯居上位者的气势。
他打量她,露出笑意。“把那哨子给我看看。”
“四九叔?”美若需要确认。
他点头。
美若将项链解下,递给他。
哪知四九接过,便往地下一掷,抬脚连连狠踹。“去你老母,踩死你,踩死你!”
美若错愕地张开嘴,可周围人都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她唯有将嘴合拢。
哨子被踢飞,四九这才解恨,笑眯眯地解释:“三十年前,每次和你契爷玩官兵捉贼的游戏,他一吹哨,我听见哔哔响,立即撒腿跑路。就这样,还是被捉了无数次。想起旧事着实恼恨,你莫见怪。来来,进来说话。”
绕过餐馆洗手间的通道,一边是大厨房,一边是办公室。四九叔舀起一个黑色闪灯的物件,在房间里缓缓绕了一周,而后拍拍手坐下,说道:“没有窃听器。”
矮小的他在桌子后面,只露出大半个脑袋。
美若心中略定,坐高了些,好看清四九叔的脸。
“上次老虎来电话,是在巴西,这又有半年了。”四九叔表情郁闷,“头几年我经常被人跟踪,搞到什么大事也做不了。这一年多稍稍平定了些,但也小心惶恐。所以……先头在门外经过,见你哭得凄凉,四九叔心里也不好受。啊,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詹,叫阿若。”
四九叔缓缓点头,“詹家小姐,有听过。”又道,“你先住下来,身份我会帮你想办法。等你契爷再有消息,我问问他准备怎么安排。”
“四九叔,多谢你。”
“太过客气,老虎知道会咬我一颈血的。”
刘世久半生在刀尖上玩命,来到英国后,生活稳定,娶了个小他二十岁的台山妹。
美若寻来四福九喜这一日,四九婶难产,折腾到夜里才又生一子。四九叔老来添丁,开心无比,大赞美若脚头旺。
美若安心在四福九喜住下。
四福九喜有一个大厨,两个二厨,四个伙计。七个人里,四个是偷渡的黑户。其中,和美若躲在厨房后门洗碗的女孩子,叫阿香,十八岁,大陆人。
阿香不解:“阿若,你是老板亲戚,为何还要干粗活?”
“不能出门,情愿做些事,总不能白吃米饭。”
“看你样子像狐狸精,人这么老实。”
阿若好气又好笑。
“不是?康大哥以前哪会来后门这里,嫌污浊多油腻,现在一日来转几趟,还给你留好吃的。”
“你多心了。”
熟稔之后,美若喜欢上阿香的健谈。
阿香有个哥哥先一步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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