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凝望了那个自己半晌,我终于微微一笑,转开了眼。目光却正对上镜中先生的视线,先生看着我,也是一笑,笑容之中,是几分欣然,几分感慨,便似父亲望着自己终于成人的孩子一般。转过眼,那边玄瑾也正看着我,清冷的脸上,也隐隐带着笑意。我愣了片刻,最后,迎着两人的目光,又是一笑。
祭坛依山而建,踏着曦微的晨晖,我一级一级登上高耸的祭坛。九百九十级台阶……当我终于走到祭坛之下的时候,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了霞光。
终于走上来了,我暗暗长出一口气,不慌不忙接过一旁内侍手中的祭文,双手捧起,一步一步,迈上最后九级台阶,登上祭坛。这里除我之外,再无他人,让这圆形的祭坛更显宽阔空旷。我面向北方,撩衣跪下,打开祭文,朗声咏读起来。
此时,祭坛之下虽有数千之众,却寂然无声,只闻远处山风拂林的萧萧之声,恍如起伏的海涛,低缓悠长,还有,就是我清晰的诵读之声了。在那一刻,我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错觉,仿佛那些很久很久之前生活在这里的先人,真的随着群山之中那永不停息的风,来到了我的身边,静静地听我诉说,轻轻地发出叹息……这时,我不由微微顿了一下,但紧接着,就毫不犹豫地继续了下去……或许,作为一个慕容氏的子孙,我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我真的已经尽力,直至今日,我终于可以面对诸位先人说一句,我问心无愧……
终于读完了最后一句,我缓缓站起了身,这时,一缕刺目的光线打在了我的脸上,抬眸望去,东方天际,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照耀天地。我轻轻眯了眯眼,转眸只见前方群山莽莽,回首处草原辽阔,依稀有河如带,横贯其间,在朝阳的映照之下,金辉闪闪,恰如金锻展于彩裀之上,再远处,若有田陌纵横,牛羊成群……江山如画,让人如何不醉?我心中微微一动,不由轻声低语,唯愿此生,不负如此山河,如许黎民……
200。中秋
大祭之后,我的身体基本痊愈,本来还想磨蹭两天,好好玩一玩再回去,后来转念一想,我这次出事,虽然封锁了消息,但之前那么大阵仗挖雪,后来我又数日不曾见人,有心人定能猜出一二。这两年大事不断,内外初定,还是早早返京,安定人心掌控大局为上。于是在大祭之后的第二天,我便遗憾地踏上了归途。
除了这个遗憾,还有一样也让我心有不甘……那个白衣人的身份始终没能查清,我只得吩咐玄瑾与玄瑛合作,撒开大网慢慢查探了。
不过,也有一样是让我颇为高兴的,那就是,现在每天送来的那厚厚一堆奏章,终于再不用我一个人苦哈哈地处理了……
在撤销左右丞相后,按道理说,所有奏章都需我亲批用玺。故而这次出来,常规事务虽交由小周等昭文馆学士先行处理,但最后仍需连同他们的处置意见送至我处,由我补上御批玺章,至于重要的或是朝中争议较大的问题,更需由我亲自定夺。而我那一病,落下的事情着实不少,加上病后体虚,处理起来颇为吃力。眼见送来的奏章在我没日没夜的勤奋工作下,不见减少,反而日渐增高,我在绝望之后,不由开始动起了脑筋。于是那一天,我就命人把先生偷偷请了过来。
不待先生行礼完毕,我已匆匆挥退左右,然后一脸谄媚地笑着,拉先生走到桌边,把他按到椅子上,然后拿起一边的朱笔塞到了他的手中。
先生被我弄得有些糊涂,这时终于回过了神,看到手中的朱笔,脸色大变,立时把笔放了回去,起身退后两步,撩衣跪倒,俯首道,“陛下!臣罪该万死!”
我呆了一下,叫了一声“先生”,上去就要拉他。
他却膝行后退了两步,避开我,叩首道,“陛下!”
唉,我就知道会这样!先生素来谨小慎微,入宫之后更是如此,纵使我好言相劝,他也未必肯做,更何况我来了这么一手,恐怕他还会以为我是讥刺他当年把持朝政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却并未解释,只站到他身前,伸出双手道,“先生,你看我的手……”然后再不说话,只静静等待。
先生迟疑一下,终于苍白着一张脸,抬起了头,当他目光落到我手上的时候,就是一怔……今日我特意除去了指端的包扎,露出上面仍未痊愈的红肿与青紫,还有一道道裂口,在阳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我见他脸上苍白渐去,眼中慢慢露出了惊诧与痛惜。然后他缓缓伸出手,捧住了我的手,那样小心,让我心中一暖,却又有些愧疚,不过,我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愧疚的时候。于是我可怜兮兮看着他,软语哀求道,“先生,你看我的手都这样了,可好多事情还没干完,根本不能休息……你帮帮我,好不好?”
先生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看了看我,不见了之前慌张,却一脸迟疑,只不说话。
我明白他的顾忌……朱批只有帝王能做,若这件事传出去,他被别人参上一本,说得轻了,是后宫干政,若往重里说,说是矫旨谋逆都不为过。想到这里,我立时解释道,“先生,这里没有别人,而且你我的字那么像,不会有人知道的!好不好么,先生?”
先生面现难色,张了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见我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仿佛受不了似地垂下眼,缩回了手。
我哪容他的手逃走,立时一把抓了回来,但随即惊叫一声,“啊!痛!好痛……先生!”那一下牵动了伤口,的确有点疼,不过那样的痛呼当然大半还是叫给先生听的,所以虽然我嘴上叫得欢,手却没松反而抓得更紧了,眼泪汪汪地瞅着先生。
先生猛地抬眼,看看掌心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脸,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决然之色,垂首道,“臣,遵旨!”
耶!胜利!我就知道这样有用!
从此以后,我的工作量就减了一半,那些小周他们已经处理好的事务,我都交给了先生补上朱批,然后我来用玺。当然,其他事情,即然有先生在身边,我自然也不客气地随时咨询商量了。开始先生还有所顾忌,不肯多说,架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开口,然后慢慢成了习惯,有时他发现有什么不妥的还会主动和我说,真真是贤内助啊!
懒病一旦犯起来,就很难治愈。一路之上,因为先生任劳任怨地承担了我大部分工作,我过上了亲政以来难得的一段轻松日子,实在是舒服啊!于是,回到宫中我也毫不犹豫地把这种方式延续了下去。先生初时未说什么,后来看我手伤渐愈,最后连一点印子也不见了,他终于忍不住提出要放手不管。舒服日子过惯了,我哪里肯依,自是苦苦挽留。
可先生像是下定了决心,任我舌灿莲花,他只是不卑不亢,婉辞相拒。
我急了,扑上去抱着他就是一通腻味,只说不肯。
先生刚刚还镇定自若,安然闲雅,被我忽然抱了个满怀,白皙的肌肤上瞬间染上了一层红晕,双手本能地推拒着我,一时也顾不上答话了。
我则死不松手,紧紧抱着他,一迭声地道,“先生!彦之!我的好人儿……不要走,不要走么!好不好?好不好!不说话?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先生终于反应过来,张口就要说话。
我哪容他再反对?瞬间俯身,双唇压下,把他没出口的话堵回了嘴里。细滑柔润,妙啊!顷刻间,我脑中一晕,早已忘了本来的目的,毫不犹豫地加深了这个吻,同时一手扶着他的颈,另一只手已忍不住开始在他柔韧的腰间抚摸起来。
而他开始还挣扎了两下,但被我紧紧锁在怀里,一阵挑弄揉搓,很快就失去了力气,抓着我的手臂,软在了我的臂弯之中。
唇齿间温香软滑,手掌下纤细柔韧,怎不让人心动神摇?所以,后来的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春日融融,一室和暖,一番缠绵之后,时已近午。
我把他有些单薄的身体搂在怀里,轻轻吻着他嫣红未退的脸颊,慢慢清醒了过来,终于想起了最初的目的,于是,微微一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还走不走?”
他本来闭着眼睛在装睡,闻言,一直轻颤的眼睫忽然一停,半晌那双狭长的眸子缓缓张开,秋水似的眸子转向我,带着一丝无奈。
我得意地一笑,凑过去就亲了亲他的眼睛,感到睫毛扫过嘴唇的麻痒,心中一跳,强作无事地嘻笑道,“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彦之,就知道你最疼我了!”见他仿佛要开口,我毫不客气地再次攫住了他的唇……
就这样,先生被我软硬兼施地说服了,再没提过撒手不干的事,可是,这边没问题,那边却出问题了……
回京半月之后,一次我和小周独孤他们议事完毕,我正欲离开,却见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幅有话要说的样子。我不觉诧异,只有我们几个在的时候,他们向来比较随意,像这样欲言又止的情况实在比较少见。
于是我重新坐回了座位,饶有兴趣地道,“怎么了?两位爱卿可还有事要说?”
这时,独孤终于上前一步,吞吞吐吐道,“陛下,嗯……您知道,人的笔迹其实和人的面貌一样,纵有相似,但却没有完全一样的。”
他话未说完,我已明白过来,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完了!东窗事发,偷懒被抓包,这下脸可丢大了……不管了,先赖赖再说!于是,我混若无事地一笑道,“独孤卿家可是要与朕讨论书法?可惜此道实非朕之所长,恐怕要叫独孤卿家失望了。”
独孤熙没想我竟会装傻耍赖,愣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我赶紧起身道,“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结果,一旁的小周立时上前一步,微微一笑,拱手道,“陛下!卢大人主政多年,手迹人所共识……陛下之前手上有伤,我们也不便说些什么,如今陛下手伤已愈,朱批之权实不宜再予他人。”
他话说得如此明白,我知道糊弄不过去了,不由叹了口气,踱了两步,然后转过身,恳言道,“两位爱卿,朕虽说叫天子,但毕竟还是人,你们五六个人处理的工作,到了这里,只剩了我一个来收尾,两位爱卿,不觉得实在有些难为人吗?”
见两人同时张口,我却哪容他们说话,立时接着道,“朕知道,为君者本就是以一身奉天下,旰食宵衣,份所当为,不该叫苦叫累。可是,两位爱卿都是明白人,按我前一阵的干法,一天两天没问题,日久天长,即使我坚持得下去,我的身体也坚持不下去啊?咱们君臣相得,多少大事可做,两位也不希望朕早夭吧?此为其一……其二,朕虽非明君,但自忖还算勤奋,可谁能保得后世子孙个个都如朕一般勤勉?若能在皇帝身边设几个心腹能干之人协助,那即使日后为君者能力稍逊,也不会出现大的纰漏,不是吗?”
而且,还有一条,虽然大学士的官职设立不久,照目前的情况,这个职务的实权却隐隐有直逼丞相之势,这岂非与我当初撤销丞相的用意相悖?时至今日我已明白,乾纲独断,说着好听,但一国之大,只天子一人是断不过来。所以,独,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另扶植一股势力与之抗衡,帮着我监督控制,反更可行。
言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