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带我去了太液池。那时正值夏日,满池碧叶,白莲点点,娉婷清致。父皇望着那白荷出了神,我感觉得到他按在我肩头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我没有看到父皇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缥缈遥远:“他在朕心中,就是这个样子。”过了很久,他把我抱起来:“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在这里,朕也抱过你,那时,他也在。”
我在父皇难得的怀抱里望着那荷叶连风微微荡漾,那白色荷花清标静立,我心中重重影像蓦然聚合,剎那之间,骤然分明。白衣微笑,素净清明,我不由伸手去探,那影像却如云雾一般,淡淡散去。我伸出去的手僵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就落下泪来。
那是我一生最接近那个人的距离,在父皇的怀抱里。
父皇握住我的手:“抓不住的。”
那一天,父皇抱着我,在太液池畔,很久很久。
从那以后,我就常常往太液池跑,父皇没有拦我,也许,他知道,我想看的不是满池莲花,而是他。我不知道他对我是否曾经感到愧疚,但他再也没有象那日一样抱过我。有时我会想,也许他的怀抱是只能属于那个人的。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父皇带着我去了逾山。父皇落在山径上的脚步很轻,在他望向那山木丛林的目光里,流淌着独一无二的温柔和爱。因为那人曾在一个夏日清晨走过这里,于是父皇在孤独的岁月里,一个人千百次地走过这里。我跟在父皇身后,走不进他沉沉如水的怀念里。
那一日的风很温和,我们迎着熹微的晨光而立。放眼去望山下景色,一边是宫宇重重,金色的琉璃瓦暗暗的光;一边是宁静的皇城,黑檐白墙间曲折着青石小径。
父皇对我说:“朕应允过,你虽是朕唯一的子嗣,但是否继承朕的位子,你却可以有选择的权力;是否能够继承朕的位子,你也要面临很多的考验。”
在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过我,父皇与那人之间的约定。我常想,自己也许是历朝以来最自由的皇子,也是最需要自立的皇子。因为那个约定,我有机会去选择;也因为那个约定,我也将被选择。
但是,我早有决定。我的手指向了宫宇所在。
父皇看着我,平淡的眼神里瞧不出任何端倪,我不知道他对我的选择是欣慰还是失落,抑或根本没有什么情绪。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愈长大愈明白他早已倦怠于说话。就是议政的时候,也是言简意赅。只有与那人有关的事,才能叫父皇多说上三两句,但大多只是说与那人听,与他人毫无关系。
那一日午后,父皇差苏福送了一箱东西来。打开来,是一卷一卷的文章策论,字体清隽,显是出自一人之手。苏福陪在我身边看着,对我说这是那人的手迹,是当年父皇还是太子时,那人写给父皇的。夜里,我一个人,在灯下,细细读那些文字。想象当年,那人也是孤灯一盏,行云流水,字里行间,也呕心沥血。
那些文章,有些地方被朱砂涂得一道一道,原先字迹已不可见,大约是当年父皇看着那里发了脾气,提笔就乱涂乱抹。只是父皇事后必定又懊悔了,又小心将原先的文字细细补在边上。父皇的字,我是见惯了的,银钩铁戟大开大阖,笔力劲透纸背,一派帝王气概。誊在这些卷册上的字,却不是素常的模样,虽见得父皇的字体,却很温和很舒缓,就好象父皇望向逾山草木的眼神一样。
我一日日地长大,在我十八岁的春日里,父皇带我微服出宫。那一日,他穿了白色的衣袍,最素朴的样式,干净纯然。他向我走来时,衣袖袍角翩然起落,如那梨花飘飞。他带着我走过车马大道,拐进一条很窄的小径。那些青色条石上的裂痕见证着它的沧桑,两旁人家檐角滴水也在过去漫长的年岁里将之冲击出一个个小小的凹洼。
父皇带我进了一家很小很旧的茶馆,那里不过三两小桌,四周散乱着几把椅子。那桌子的岁月沉淀在它乌沉的桌面上,父皇坐在那里,如那布帘后透出的茶香一般,有悠远的味道。隔着那小径,与我们正对的是三口井。圈着井口的垒石与地上的青石板一般古老陈旧。有妇人在井边洗衣,三五小孩在井边玩闹。
父皇亲手为我斟茶。浅褐的茶水注入白底青花的土窑瓷杯,淡白的水气袅袅。那时,我听到井边的孩子在拍手唱着歌谣:江上明月林中秋,随水流到繁华外
父皇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茶水满过杯子,流到桌上,滴答滴答地溅碎在地上。而他眼睁睁看着那茶水,看着,看着壶已空尽,他犹自不觉,仍旧端着。我握住父皇的手,移开茶壶,轻轻说:“壶空了,我们回去罢。”
他愣愣地抬头看我,眼神空茫。然后突然抽回手,捂住脸痛哭起来。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父皇的哭泣。他弓着背,整个人伛偻成一团,脸埋在膝盖里,痛哭失声。在那痛彻心肺的哭声里,我听见他破碎的声音在喃喃唤着:层秋层秋
那之后,父皇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父皇寝宫里苦涩的药味一日比一日浓重起来,但是,这些都不能挽留住他流逝的生命。他靠着锦绣倚坐在床上,母亲、安王炎绥、赵国公、大将军凤岳、宰相陈桐、辅宰潜文宣、京兆尹李征,他的至亲之人,肱骨大臣,都到他床前来问安。他合着眼,听着他们说话,却几乎不再开口。
后来,他长时间陷入昏迷,整个人憔悴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太医院已经让母亲、安王等人做好准备。这样拖到了夏天,我去探望他时,他醒了过来,问我太液池的荷花开了没有。
我迟疑了一下,说开了。
他说:去看看罢。
我们尽了全力将他安然带到太液池畔。他整个人陷在躺椅里,身上盖着轻暖的丝被。阳光很刺眼,照在身上灼烈的烫。苏福要司华盖的宫人过来挡着,父皇拒绝了,他说:朕很冷。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望着那些亭亭而立的莲花,眼底依旧流转着只给了那一个人的温柔与爱,嘴角含着一丝微笑,那微笑那么宁静那么悠远,令我心头起了无限的恐惧,害怕他会对着这满池荷花,一笑而去。
但是没有。自太液池回来后,他的身体竟慢慢好转起来,到了落叶的时候,已经能够重新上朝了。炎绥私下告诉我,他开始为继位的事忙碌了。我看得出来,他内心深处也许并不属意我继承他的皇位。他也在磨练我,但是同时,他更多地将建功立业的机会给了我的几位堂兄,甚至是凤岳的次子凤群,母亲告诉过我,那人曾在父皇面前盛赞过凤群。
我并没有什么不满。我的名字是炎让,是那人为我取的。母亲说,那是君子贵忍让的意思。我曾经怀疑,是否因为这个名字这个含义,所以父皇才会从心底里不愿意我继承大烨,因为那人的期望,应该是要我懂得退让。
到隔年秋天的时候,父皇终是将皇位传给了我。他在大殿上亲手为我加上帝王的冠冕。为我系上丝带后,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轻轻说了一句:“让儿,你象朕。”
这是我听过的,他对我说的,最象父子最亲昵的一句话。我不由抬头去望,但垂落的毓珠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突然想到父皇当年,是不是也在这光华珠帘后寻不见那人淡然的身形容颜。那人是否也在那九层台阶之下,望不见父皇深情的眼。
父皇禅位后,搬离了皇宫,住到了皇陵边的寺庙里。父皇当年将那人葬在皇陵,他虽不是皇族中人,父皇却将贤安德明四王中最尊贵的贤王封号给了他。所以,虽然他不是一国之母,他的陵墓却将紧紧连在父皇的陵墓旁边。
父皇每天都去他陵墓前看他,亲自打扫,与他说话,风雨无阻。我偶尔去看望,父皇对我处理政事什么的似乎没有兴趣,看我来了,只对着那人陵墓说一声:“层秋,让儿来看你了。”然后就再不理会我。
我陪着他,静静听他说着从前的事。有很多事,他说过多遍,却也不厌其烦。他说第一次相见的情景,说因为偷懒被打了板子的事,说赌气起来跑去林府踢破大门的事,说封禅那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抬头清风白云,回头素颜微笑的欢喜……
落日夕晖下,我看着父皇的发一日日地白了。
这样也慢慢过去了三年,朝臣中再没有人会怀疑我的才干。天下人渐渐淡忘了父皇的那些峥嵘岁月,转而赞誉帝王炎让所带来的繁荣盛世。我迎娶了凤岳的幼女,她容貌不是绝美,却清淡宜人,性情淑和宽厚,在她的主持下,我的后宫,嫔妃虽不多,却都是知情达意的人。
我的长子,凤氏所出。他出生那一日,太液池盛开了那一夏的第一朵白荷。我为他取名:炎和。
和儿满月的时候,我携凤氏带着他去看望父皇。父皇依旧在陵墓前自说自话。他抱着和儿,吻了吻他嫩生生的面颊。和儿在他的怀抱里,咯咯笑了。
我和凤氏都很惊异。和儿生下来,不太哭却也不太笑,性子甚是沉静,睡醒了就睁着明亮的眼看人。他的眼睛长得很象我,瞅着父皇笑着,煞是漂亮。
父皇竟也微微笑了,说道:“乖孙笑得这么好,爷爷要送你件好东西。”说着,抱着和儿转身,面向陵墓道:“层秋,你都做爷爷喽,你欢不欢喜?”
那一日,父皇反常地问起了朝廷的事情,甚至问起我的后宫家事来。我和凤氏一一答了,那一日,父皇的心情似乎特别地好,笑容异常地多异常地灿烂,和儿在他怀里,乖巧异常,睡醒了就巴巴瞅着父皇,时不时就笑,他一笑,父皇就吻吻他,他就笑得更加漂亮。但是,直到午后,我们离开,父皇将和儿交还我们,他也没有说究竟要送什么给和儿做满月礼物。
我们上了御辇,渐渐离去。我掀开帘子,回头望去,见父皇冲我挥了挥手,虽然隔了很远很远,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他嘴角的微笑。他的身后,庄严宏伟的陵墓无声伫立,仿佛也在看着我们。
那一日的午后异常闷热,回到皇宫后,我带着和儿去太液池畔看荷花。巨大的华盖,为我挡去似火骄阳,那千顷波上,碧叶如伞白荷如玉。
但也就瞬息之间,狂风大起,乌云如浪奔涌,剎时遮过日头去。千柄荷伞迎风而动,翻卷起银碧波浪。我蓦地心有所觉,猛地站起,只闻和儿一声啼哭,天边一道霹雳落下来,轰然一声,瓢泼大雨倾天倾地地打下来。
风斜雨骤,我的衣袍剎时湿透。和儿在我怀里哭个不停,我宽大的衣袖拢着他,为他遮去风雨。在漫天雨雾里,我望见苏福朝我奔来,他的手上捧着白色的折子,腰间雪白的衣带在风雨里象濒死的白色蝴蝶。
我知道,父皇去了这个认知,就好象那一道霹雳,打在我心上。
苏福呈上来的折子,是父皇写给我的。朱砂色的字晕化在雨里,象一团一团的血迹,炸开在我的眼里。
炎让吾儿:
吾之一生,情之所钟,唯你的生父层秋。此生无有他念,唯愿与他偕手白头。造化弄人天定易数,他遭遇不幸,我心如死灰不欲偷生。他深知我心,约以三事,如今社稷安定、朝局清明、你美满喜乐,三事已毕,我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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