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说了声“谢娘娘”,便一一站起,杜沅沅略略一扫,一眼便瞥见了队伍当中的林锦儿。隔了些时日不见,林锦儿的面色竟有些憔悴。杜沅沅暗暗哼了一声,只怕她是心里有鬼,夜夜无法安寝吧。
凌海迎了上来,躬身道:“皇上口谕,贵妃娘娘一路劳顿,可先行回宫歇息,不必到承宸宫和凤仪宫拜见了。”按宫规,省亲回宫的嫔妃要拜晋皇上和皇后,而英帝口谕减省,显然是对她的体恤了。
杜沅沅盈盈一福,道了声“谢皇上”。又道:“让各宫的姐妹们也都回吧。”忽然瞥见队伍前站着一脸春风和煦的惠贵嫔,心中不由一暖,走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妹妹久已未见惠姐姐了,不如一同到怀玉宫去,咱们好好叙叙。”惠贵嫔微笑点首,随着杜沅沅上了一旁早已备下的步辇,向怀玉宫而去。
杜沅沅换了件家常枫露锦宫服,卸下了满头钗鬟,只松松地挽了个髻,并不戴珠饰,便到正殿里和惠贵嫔叙话。
她才至殿门前,忽然嗅到一阵似有似无的淡雅芬芳。走进殿去,见惠贵嫔站在案前,举着一只单耳骨瓷执壶,正向一只骨瓷杯里倾倒着热水。而香气正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杜沅沅不由笑道:“惠姐姐在做什么?我还未进来,便已闻到香气了。”惠贵嫔回身莞尔一笑,答道:“原谅我喧宾夺主了。这是我闲来无事时炮制的洛神风露,最是醒身提气。我见你神色有些疲惫,便差浣娟到鸿庆宫去取了些来。”说着,端起一只骨瓷杯递给杜沅沅,“你来得刚好,洛神花经热水一冲,才开了花瓣,你快尝尝,可合口味?”
杜沅沅伸手接过,见素如白玉的骨瓷杯内,一朵俨红的洛神花浮于杯面,鲜艳欲滴,映得那杯中的水都似成了胭脂一般的颜色。此时,一阵清幽的香气扑面而来,心神为之一爽,原本浮躁不安的心突然间便静了下来。
惠贵嫔的语声满是殷殷关切,“妹妹离宫只是短短一段时日,倒是有些清减了。我知道妹妹心气高些,不似我这般闲散,但毕竟是自个的身子,要好好保重才是。”杜沅沅知道惠贵嫔对她是真正的关心,禁不住心头温热,联想到自身的处境,却又暗暗叹息,只得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我这个人便是劳心命,惠姐姐的这般娴雅淡定,学是学不来的。”
惠贵嫔却不放松,“劳不劳心,却只在你的心,看得淡了,自然就不会挂怀了。”杜沅沅微微发怔,身边这些恩怨纠葛,哪里又能说淡便淡呢!超然物外如惠贵嫔,是无法体会到她个中的纠结与心痛吧。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惠姐姐一切可好?”杜沅沅转了话题,惠贵嫔弯了眉梢,满足而笑,“静宓贴心可人,有她陪伴,我诸愿已足!”杜沅沅低低而叹,九泉之下的芫雪知道这些,自然也是欣慰的吧
惠贵嫔道:“莫非你是在羡慕我?你不是也有了懿蓉么?何况,四个公主当中,皇上独独宠爱懿蓉。你不在宫里的这段时日,不见皇上对哪宫的嫔妃、公主上心,倒是每日都要到懿蓉那里坐上一刻。”
杜沅沅听了心头苦涩,一切尚未尘埃落定,自己至今也未向他说明真相。若是他得知日日捧在手心里的懿蓉只是她寻来的替代品,不知会如何?虽这样想,面上却半分也不敢露出来,便道:“这段日子,宫里如何?”惠贵嫔道:“宫里一切如常,倒也无甚变化。对了,皇后好象是病了,连各宫嫔妃每日里的请安仪礼都免去了。”
“病了?”杜沅沅心头一动,问道:“是什么病?”惠贵嫔道:“你知道我是不大理宫中的事的,我也不太清楚。皇后这病似乎来得突然,也有一阵子了。”
惠贵嫔回鸿庆宫去了。杜沅沅又独自在殿内端坐了良久,她心中有个感觉,皇后的这场病,一定不是简单的。她忽然站起身来,向外道:“来人!”碧痕应声而入,杜沅沅低声吩咐道:“你去太医院找沈毓,让他查查皇后生病的事。小心些。”碧痕道:“奴婢省得,娘娘放心。”
杜沅沅点点头,又道:“你去叫人进来,我要梳妆。”碧痕有些诧异,“娘娘不歇息了么?”杜沅沅笑得意味深长,“既回了宫,总要先去拜见一下皇后,虽然皇上口谕减免,但这个礼数是万万不能省的。”
杜沅沅进了凤仪宫。见皇后只穿着瑛珠锦便服,斜靠在窗下的金丝榻上,双目无神,面色苍白,竟是病得不轻。
皇后见杜沅沅进来,忙支起半个身子,示意一旁的晴绣安坐、敬茶,又微微气喘道:“妹妹回来,我本该去看看的。只是,生就这么一副病恹恹的身子。”杜沅沅急忙上前,扶皇后靠到榻上,“姐姐别这样说,可折杀妹妹了。原本是妹妹该来探望姐姐的。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会病得如此厉害?”皇后微微叹息,面上却强撑着笑容,“不过是感了风寒,害妹妹担心了。”
杜沅沅帮皇后理了理身上的秋桃绫夹被,道:“听说姐姐这病也有了一段时日了,太医院的太医难道都是白做的么,怎么这么不顶事,还让姐姐受这样的苦!”转向一旁的晴绣,“太医开了什么方子,拿来给本宫看看。”皇后忽然咳嗽了几声,晴绣看了一眼皇后,面露迟疑之色。
杜沅沅不动声色,端过榻旁小几上的茶盏,轻吹了几口,正想递给皇后,忽听皇后道:“罢了,罢了,妹妹也不要怪他们,我这身子,早些年都是给掏空了的。如今这样,不过是积年的旧疾,一场风寒又引出来了。”杜沅沅叹气,“姐姐对人就是太宽容了。对了,妹妹带了些血参和首乌,都是皇上早些时候赏的,妹妹也用不着,就给了姐姐补身吧。”
皇后用帕子掩了口,似是要咳嗽,又强行忍住,良久才道:“妹妹有心了。”杜沅沅站起身来,“妹妹就不打扰了。姐姐好生休息,等妹妹一得了空,就来和姐姐闲话。”
杜沅沅一进怀玉宫,便见沈毓等在殿内,不觉诧异道:“你怎么来了?”沈毓道:“我是来复命的。”杜沅沅更是奇怪,“我让碧痕传话给你,不过是盏茶的功夫,你怎会查得如此之快?”
沈毓微微一笑,“我回太医院后,随口和当值的太医聊了几句,便听说了皇后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之事。后来,我有事到药房去,发现伺药太监正为皇后配药,我便多看了几眼。却无意间发现,伺药太监所配的并非调理风寒之药,似乎是散结化淤类的。原本我并未放在心上,但接到了你的传话后,我才想了起来。”
“散结化淤?”杜沅沅疑惑问道,沈毓点头,“以那几味药推断,皇后得的应是多思多虑,倦怠疲乏,胸闷不舒一类的病症,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肝气郁结。”
皇后得的原来是“肝气郁结”。杜沅沅心中却更加奇怪,这种病症本属平常。但是,看皇后的表现,却有两点令人不解。其一便是遮遮掩掩。她刚刚去了凤仪宫,故意要晴绣拿出方子来看,就是想知道皇后卧病是怎么回事,但显然皇后并不想旁人知道她真正的病因,借着咳嗽掩饰了过去。其二便是久病不愈。“肝气郁结”本是平常小病,稍加调理即可痊愈。除非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一直郁结于胸,无法排遣。
究竟是什么事,使得皇后郁结于心,不支病倒,甚至拖延至今都无法放下。杜沅沅不觉陷入了沉思。
ˇ告密ˇ
林锦儿匆匆忙忙进了凤仪宫,神情急迫,眉目间却又隐隐藏着丝莫名的兴奋。要不是被她身前微微隆起的肚子所限,她怕是要奔跑起来。
皇后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微微睁开眼来,见林锦儿的情形,不悦道:“毕竟是有身孕的人了,这般着慌,也不怕失了身份。”林锦儿并不答话,急急走至皇后身畔,耳语了几句。皇后低低地“咦”了一声,向殿内侍立的宫女和太监挥了挥手,众人领命退了出去。
皇后这才问道:“他要亲自见本宫?”林锦儿点了点头,“他一回了宫,便偷偷来找臣妾,说有重要的事禀报,一定要面见娘娘。”皇后坐起身来,眉宇间颇有些踌躇。
林锦儿似是打定了主意,对皇后道:“娘娘,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皇后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林锦儿道:“咱们费了许多心思,才选中他作为安插在元贵妃身边的眼线,自然是看中了他的小心谨慎。咱们将他的家人控制在手中,也是为了令他能够安心替咱们办事。因此,他的能力与忠心,娘娘不用怀疑。”
林锦儿说着捧起小几上的茶盏,呈给皇后,见皇后一副屏息聆听的样子,知道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便继续道:“咱们一直对元贵妃颇多注意,也发现了她的诸多奇异之处,与她那位兄长杜子珏的奇怪情形,对宫中藏书阁内笛羌典籍的过多涉猎。原本这些无从查起,但恰巧皇上恩旨贵妃省亲,给了咱们一个大大的机会。元贵妃省亲前,臣妾依娘娘的意思,偷偷找了他出来,提点了几句,他是聪明人,自然是明白的。此次,他刚回宫,竟一改往日的谨慎,径直来找臣妾,还提出要面见娘娘,臣妾想,一定是查到了结果。”
“你觉得本宫该亲自见他?”皇后问道,“是,臣妾觉得,娘娘不妨就见他一面,相信他一定不会令咱们失望。”林锦儿肯定答道。皇后又沉吟了一刻,才点头道:“好,你去安排他来见本宫吧。”
一个身穿墨灰袍子的男子赶着一辆深篷马车穿州过县,一路向西而去。越走越是人烟稀少,地旷苍凉。
墨灰袍子的男子眼角瞥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微微松了口气,前面,便是祁山关了。而出了祁山关,再过十数里,便到了笛羌国的地界。他的这趟行程总算是完成了大半。
马车内歪坐着一名黑衣女子,面庞姣好清秀,神色木然,但眼底却带着几分不甘心的神色。这女子正是阿芜。
那夜她被杜子珏偷偷塞入这辆马车,便一直沉睡。直到三日后,她清醒过来,才明白杜子珏是为了保护杜沅沅,要将她偷偷送回笛羌国。
她恨、她怨、她不甘心。但是,那夜她昏迷中,杜子珏对她说的话还响在她的耳边,“你我同样处境,将心比心,你定会了解我的苦处与不得已。我只有送你回去,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忘了这一切,忘了这里。”她的心便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了解杜子珏,正如杜子珏了解他一般。他们两个,不过是因爱失意的一对可怜人罢了。
阿芜掀开一角车帘,目光所及,一片黄沙漫漫。她明白,已到了大齐与笛羌国的边境。再走上一程,她便要离开大齐的土地,回到她自己的地方。几年前,为了给父王报仇,她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大齐。但没想到的是,她竟然遇上今生最大的劫数,一份她付出了全部却得不到任何回报的爱情。
阿芜想笑,却又止不住心痛如绞。离开了大齐的土地,他与她也许再也无法相见。难道,她真的就这样放下?真的就这样离开?而这样的离开,这样的结果,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真的是一种救赎?
眼前晃动的依旧是那个水般清润的面孔,阿芜突然下定了决心。她掀开帘子看了一刻,竟然轻轻支起身子,从马车一侧的小窗翻了出去。落下后,就地滚了两滚。头也未回,向来路奔去。
赶车的墨袍男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