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沅沅的手中正把玩着一支坠珠累丝牡丹,听到碧痕的叹息声禁不住微微顿了一下,她自是明白碧痕在想些什么,也不点破,故意嗔道:“小心些,今日本宫还要参加昭顺阁的端午粽宴,若是弄乱了发髻,本宫还怎么见人。”碧痕听了不禁失笑,面色也放松了许多。
正梳妆间,陆陆续续有宫女进殿,有的在壁上张挂龙舟呈祥挂屏,有的在彩釉双耳瓶内插好五福五瑞花,有的在殿门上悬吊起艾草和菖蒲,还有的在紫金珐琅香炉内放上了菖蒲香。这些都是皇家端午照例要有的排场。按例,端午这日,清早,皇帝便要出城到湘芷河边祭祀龙神,而各宫各殿则需张挂吉物。龙神祭祀完毕,皇帝会向各宫赏下端阳贡,午时则在宫中摆下端午粽宴。
杜沅沅看了看天色,水边祭祀应已完毕,差不多到了各宫领受端阳贡的时辰。果真,没过多久,殿外便传来陆六福的声音,“请贵妃娘娘领受端阳贡。”
杜沅沅姗姗走出殿去。只见陆六福领着一队手捧端阳贡的太监一字排候在殿前。而在他们身前,一身双色纱绣金龙袍服的英帝笑容暖暖,长身玉立于当地。
自杜沅沅回宫后,二人便一直未曾见面。此时英帝意外出现,杜沅沅微有错愕,心念电转之间福下身去,“臣妾参见皇上。”突觉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将自己扶住,耳边是英帝温和的声音,“你我还需这些虚礼么?”
杜沅沅心中微酸,依旧拜下身去,不假思索道:“皇上国务繁忙,能于百忙之中来看臣妾,臣妾感激不尽。臣妾这里一切都好,不敢耽搁皇上功夫,皇上既看过了,便可回去了。”英帝听她语声清脆,一番话顺畅如流水,表面看起来贤良淑德,话里却含着酸意,明显是在怪责他。
一丝玩味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上前一步,轻轻一带,将杜沅沅一把揽入怀里,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原来是贵妃娘娘生了气,都怪为夫冷落了你!”说罢,还在她的耳唇上轻轻亲了一口。
杜沅沅被他弄得发痒,面色禁不住飞红。目光一转,瞟见四周的宫女、太监都深埋着头,双肩抽动,似是在强忍笑意。她更觉羞赧,刚要挣开,突听英帝在她耳边又道:“我这几日的忙碌,便是为了我们的今后。你且放心,一切有我。”
那语声极低极轻,缓缓飘进她的耳际,她心中一怔,待回过神来,英帝已经将她放开,正命陆六福呈上端阳贡。一只只托盘在她面前展开,是各式宫纱团扇、老虎簪、艾草香饼、菖蒲香袋、五毒荷包、紫金锭和蟾酥锭。
杜沅沅脑中依旧回响着英帝最后没头没脑的那句话,心中愈发狐疑,刚要张口询问,忽觉头上发髻一紧,转头看时,却是英帝拿了那只老虎簪,正轻插入她的鬓边,柔声道:“戴上这个,便可趋避邪气,平安康好了。”说罢又向杜沅沅道:“午时粽宴还有些事宜要料理,你且歇歇,我这便去了。”
杜沅沅见他如此说,倒也不好再问,只得点了头,看他带着众人出了怀玉宫。
杜沅沅走回殿内,依旧坐在妆奁前,菱花镜里是一张似喜似嗔的面孔。耳畔突然听到“咚”地一声轻响,却是殿内捻金铜漏的声音。她抬头看去,依稀已是巳时,她不由得微微一震,忽然对镜中的自己笑了一笑,向身后的碧痕道:“去把那件天水碧纳绣白莲的盈罗宫服拿来。”一边说着,一边顾自细细地扫了黛眉,涂了胭脂。
当她换过宫服重新站在镜前,身边侍立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已说不出话来。他们的贵妃娘娘本就很美,而此时此刻,更是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仿如谛仙。她的身上,是一袭碧水之上盛开着朵朵雪莲的素淡宫服,她的头上,是一朵含羞带露的粉白莲花和两支银丝镶祖母绿的垂珠步摇的简单装饰,她的面上,是肤如凝脂,眉若远山的淡妆素抹。她的周身上下,只是简单的绿白两色,并不见得怎样的金堆玉砌,富贵华美,但是,就是这样的简单和素淡,却是说不出的高雅飘逸,说不出清新脱俗。仿佛一切已到了极致,一切已无法超越。
一旁的碧痕喃喃叫了声“娘娘”,眼中竟似有了盈盈泪意。杜沅沅只是淡然一笑,却笑得若有所思,今日的一场盛宴,她是领舞,因此,一定要有一个华丽的出场,一个不同凡响的开始。
严子堃歪靠在太医院内的一张药案上,神色慵倦而疲惫。自从被皇后指名做了淳婉仪的随侍太医,他便象被套了镣枷,没有一日的省心。就象如今这般闲散的一刻,也象是偷来的一般。
想到这,严子堃不禁苦笑。表面上,他是随侍太医,实际上,不过是皇后与淳婉仪秘密的封口人。想到保守和维护的那个秘密,严子堃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个秘密一旦泄露,足以将他和他的家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严子堃想得心中烦躁,随手端起手边的一盏茶一饮而尽。没过多久,他忽然摇晃了一下,歪倒在地。几乎是同时,他身后的那扇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走进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左右看了一刻,竟随手将严子堃推入药案之下。
林锦儿拥被坐在榻上。此时已是卯时三刻,但她仍穿着昨夜的寝衣,长发披散。她的面上一团青白,目中还带着恐惧之色。
水红端着茶盏走进殿来,见了林锦儿的模样,暗暗摇了摇头,上前轻声道:“小主,时辰不早,该更衣了。”林锦儿似沉浸在某种思绪里,闻声禁不住一跳,突然一把拂落水红手上的茶盏,死死扣住她的手腕,急切道:“你看到了没有,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水红看着林锦儿面上狂乱的神色,心中升起惧意,一面向后躲,一面道:“小主,小主,您不要这个样子吓奴婢。早上您不是问过奴婢了,奴婢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看到。”林锦儿呆呆重复道,不知不觉便松了手。
水红见林锦儿安静了下来,胆子也大了起来,上前道:“昨夜是奴婢当值,根本就未见到半个人影,小主是发噩梦了吧。”林锦儿听到这句,忽然又激动起来,“我明明是醒着的,怎么会发噩梦。”她的目光在殿内各处扫过,声音陡然变得凄厉,“你不是早就死了,为何还要回来,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这是怎么了?”一个温婉的声音插了进来,殿内的林锦儿和水红均是一愣。待定睛看时,一身衣饰整齐的杜沅沅正跨进殿来。
水红正就被林锦儿的话搅得心慌意乱,见了杜沅沅,如同见了救星,急忙奔上前见礼。林锦儿看着光彩照人的杜沅沅慢慢走进,猛然间便怔在那里。
杜沅沅微微皱了眉头,斥责水红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把堂堂婉仪小主都搞成这副样子。”水红急忙跪了下去,却嗫嚅着不知该怎么讲。林锦儿此时已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鬓发散乱,衣饰不整,比照之下,有如麻雀和凤凰,一时心中又羞又恨,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勉强笑道:“姐姐别怪他们,不过是妹妹昨夜发了噩梦罢了。”
杜沅沅转头看着林锦儿,笑容和煦,眼中却有一点针尖样的光芒,“哦!锦儿是发了噩梦。那姐姐倒想听听,究竟是什么样的噩梦,引得你此时还拥被高卧。”林锦儿掩饰笑道:“左右不过是些吓人的怪物罢了。”杜沅沅淡淡一笑,却也没有追问,只道:“粽宴的时辰快到了,你莫非还要赖着不起么?”
林锦儿迟疑了一下,“妹妹身子有些不适。”她话音还未落,杜沅沅便接口,“难得有姐妹们聚在一处的机会,况且,皇上极是重视这样的日子,若是妹妹缺席,引起皇上的不快……”杜沅沅拉长了语声,却并没有向下说,林锦儿自是明白的,一迭点头,“多谢姐姐提醒,妹妹这就梳洗更衣。”杜沅沅浅笑,“姐姐在这里等你,待会儿咱们姐妹两个一同前往。若是你不去,今日昭顺阁这场戏,可怎么唱下去。”后半句话她当然只说在了心里。
杜沅沅和林锦儿的步辇停在昭顺阁前,守在阁前的凌海急忙上前见礼,殷勤道:“娘娘来了!”杜沅沅轻摇手中樨香罗扇,随意道:“人都齐了?”凌海陪着笑脸,“皇上和皇后娘娘还未到。”杜沅沅“晤”了一声,忽然看到英帝和皇后的步辇正沿着流碧湖过来,不由笑道:“说曹操,曹操可就到了。”
英帝坐在辇中,微闭着双目,神色平和,看上去颇有几分闲适。但谁也没有发现,他放在膝头的手却是紧握成拳。他的耳边忽然传来陆六福低低的声音,“皇上,快到了!”
英帝睁开眼来,前面便是昭顺阁了。一个雅致清新,如同她身上那袭天水碧宫服纳绣的朵朵白莲一样脱俗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神色间也有了几分雀跃。
众人一齐拜下身去迎驾。英帝只淡淡地说了声“起来吧”,却不顾人多,上前一把将杜沅沅扶起,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惊艳之色,低声道:“你今日这般打扮,是要引得我发疯么?”杜沅沅面颊微红,耳语道:“不要让旁人笑话。”说罢挣脱了他的手,脚步一转,站到了皇后身边。皇后和林锦儿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妒恨的神情,但这神情都只是一闪而过。
昭顺阁内已布置一新,除了依照端午旧例在四壁张挂起各式祥物彩屏,各处点缀五福五瑞花外,因天气炎热,还在大厅正中放置了一座寒冰雕就的巨型龙舟,既讨了彩头,又做了降暑之用。
英帝坐入殿中主位,右边是皇后,左边是杜沅沅。其余妃嫔则按品级坐好。众人面前的螺钿大案上,设了艾叶银碟,其中盛着各式粽子,叶青皮绿,大小不一,尖如生切菱角。一旁侍立太监上前唱名,什么竹叶粽、艾香粽、薄荷香粽、玫瑰粽、莲子粽、豆沙粽,名目繁多。除了粽子外,大案上的青釉缠枝碧玫酒壶中盛着菖蒲酒和雄黄酒。水晶掐丝果碟中摆着紫的桑椹、红的樱桃、白的茯苓。
英帝和皇后依次举杯,说了些过节应景的祝福话,便任由妃嫔们自由行酒,阁内的气氛也活络了起来。
杜沅沅看着眼前的一团和气,面上虽挂着笑,眼神却隐含着几分冷意。一只盛着白糖桂花酱的玛瑙碟子呈到她的眼前,她转过头去,却是惠贵嫔。惠贵嫔一脸温和笑容,低低的语声却极是郑重,“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让我担心。”
杜沅沅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忽然向身旁的英帝道:“臣妾想向皇上讨个封号。”英帝面上有着狡黠,“让朕想想,你如今已是贵妃,再加封,只能是……”,杜沅沅微微一怔,英帝的语气虽是玩笑,但眼神却有几分认真。就连一旁的皇后也不觉微微变了脸色。
杜沅沅笑道:“哪里是臣妾自己,臣妾说的是惠姐姐。”英帝淡淡道:“原来不是为了你自己。”杜沅沅又是一怔,英帝看向她的目光竟似是有几分失望。杜沅沅看了看一旁的皇后,心中十分奇怪,却继续道:“惠姐姐入宫多年,不仅贤良淑慧,又抚养安国公主有功。早就该加封了。”英帝听了点头,“好,就准你所请。由钦天监选定吉日,册封为妃吧。”杜沅沅扯了扯惠贵嫔的袖子,一齐站起福下身去,“谢皇上。”
杜沅沅端起面前的碧玫酒盏,起身当空一举,朗声道:“臣妾就借这杯酒,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