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他站起身,整好衣服,“咱们两讫了。”
门咣当一声,一切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
似曾相识
四颗止痛药下去,开始了漫长的昏睡。我被无数个梦包围着,它们象一个个气泡,将我吞进去,又吐出来。
祖母的脸布满皱纹,颜色灰败。但是眼神依旧那么纯净。“珍儿啊,我的珍儿。”她爱惜地叫着,伸过手来。忽然那手上添了红红的指甲,曲张着向我面孔袭来。
“阿!”我大叫一声醒来,入眼是一片漆黑。下身一跳一跳地疼,提醒我这不是梦。我眨眨眼又转了转眼珠,终于看清了屋顶上那捧星光,原来我是在罗比的卧室里。
星星繁密地挤在那块小小的天窗里,仿佛急于宣示又一个夜晚的来临。
下身疼得越来越厉害,我卷起身子侧过身去。止痛药会让大脑象木头一样,明天还要开车,我要尽力忍耐。
空气中有股烟味时浓时淡。仔细闻闻,好象是罗比的雪茄。后阳台上偶尔传来摇椅晃动的嘎支声。罗比还没睡吗?我睁大眼睛,看进夜色里去。这是一个无风的晚上,窗帘不曾摆动,知更鸟睡得香甜。朦胧中,好象有人在远处乒乒乓乓砸东西,我已经顾不得了。
又是被饭香叫醒。在这里这么久,竟然没做过一次早饭。偷偷溜进浴室反锁了门,洗了澡,把脸上细细看了,先前的伤似乎已经退去。磨磨蹭蹭弄了半天头发,估摸着罗比该走了。只需牙刷牙膏往背包里一塞,开了CIVIC一直向北,再不回头。
走出浴室,罗比端端正正坐在桌边,穿着军便装,梳洗得异常干净利落。视线与我轻轻一碰就垂下了。我这才看见,饭桌上摆满了食物。只得讪讪地走过去。罗比做了个请的动作,为我拉开椅子,顺手接过毛巾放在一边。
几乎一天没吃东西,连吃了三根小香肠才勉强压住饥火。罗比的手艺不错,小香肠外焦里嫩,烤面包麦香袭人。他吃得不多,很快就停了刀叉。
他左手托着腮,不知在看哪里。我专心盯着食物,象个才投胎的饿鬼,对它们发出一轮又一轮猛攻。忽然顶住了,所有的食物都往上反。
“慢点。”一杯奶放在面前。
“谢谢。”我笑笑,又补了一句,“真好吃。”
罗比瞟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站起身去拿背包,却被他拎在手里:“你的车在车库。我已经把右后胎换了。”只得跟了他到车库,“车子有点轻微漏油。我想是哪一次换油螺丝没有拧紧。不是什么大问题。”车库里摆着形形色色不知名目的工具,还有三台小型机床,“这车不错,”他踢了轱辘一脚,“应该可以安全到家。”
“嗯,谢谢。”我接过背包。
“这个,”递来一张地图,“你回去的时候,北上的车子可能很多。黄色标记的路线是我画的,出了佛罗里达就好多了。”
“谢谢。”我接过来,不经意与他对视,他依旧面无表情,眉头微微皱着,象是在和谁生气。
我慌慌张张爬进CIVIC,放好东西,打着火,准备启动。罗比敲了敲车窗,那双蓝眼睛离我如此之近,或许是一夜少眠,它们显得格外的幽深。我降下车窗,心跳得厉害。
“安全带。”他指指我身上,“你没绑安全带。”
真的,我怎么慌成这样。我边绑安全带边想,他嘴里的烟味好重。
终于走了。到底还是忍不住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车子差点又栽进沙堆里。后视镜里罗比跑了两步,见我安全驶上大路,就插着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没有招手,没有任何动作。
按照罗比的路线,顺畅地出了佛罗里达。谁想在亚特兰大附近被堵得一塌糊涂。大城市里的人耐心有限,动不动就按喇叭。好容易绕城而过,已经是下午了。停车下来一看,竟然是来时的小镇,模样一点没变,心里不自觉地欢喜起来。
“一共是二十二块五毛钱。”
佐治亚的油真不贵,我想着打开钱包,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厚厚一叠美钞,我愣在那里。
“女士?二十二块五毛钱。”
“哦,对不起。”我忙抽出一张递了过去,“抱歉,我只有一百元的。”
打开钱包细细数了一遍。没错,加上刚才花掉的那张,还是我那三千七百美金。把钱全部倒出来,一张一张地翻检,并没有什么纸条。忙把背包拿过来倒空,除了我带来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一路向北,衣服一件一件加上去,所有的风景都似曾相识。
天鹅
“珍妮,又这么早?”印度师兄穿着耐克运动装跑进来,喘着粗气,做原地高抬腿。
“是啊,老头要我早点完工。他想去意大利科摩开会呢。”老头对意大利的情有独钟是出了名的,师兄同情地点点头。
我看看他的啤酒肚:“还没达标呢?”
他开始原地跑,后背上湿湿的一大块汗渍,“再减十磅,”他气喘吁吁,“薇达说再减十磅我就很完美了。”小小的办公室里,他的脚步声如此响亮,快把我耳朵吵聋了。自从回印度带了新婚妻子回来,这位师兄就不太正常了。
“差不多就行了,”我忍不住说,“罗马也不是一天建的。”
“你不懂。”师兄咧嘴笑笑,黝黑的皮肤衬着一口白牙。“哦,对了!”他跑到门口又退回来,“刚才我跑过湖心岛,那对正忙着做窝呢。”
“真的?”我兴奋地站起来。
“知道你一直在等。”师兄看看表,“哦,快九点了。薇达一定做好早饭在等我了。”说罢蹬蹬蹬跑下楼去。
好多天早出晚归,这还是第一次大白天走出实验室。把车停在湖边,我拉紧风衣沿着小路慢慢往里走,边走边东张西望。荒草很深,入眼是铺天盖地的枯黄,没有白色,也没有绿色。终于走到上次那个地方,窝还在,依旧粗糙的厉害。但散落的草棍已经被捡拾到一处。我小心翼翼探出头去,想看看窝里面有什么变化。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一只象极了大鹅的鸟,它激动地叫着,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头紧贴着地面向我的小腿袭来。“别这样,冷静点。我只是想看看。”我摆着手,尽量平静地向后退。
不期然,另一只扑闪着翅膀飞落在我身后,嘹亮地叫着发动了进攻。信心一霎那崩溃,我开始在荒草里转着圈子胡跑,边跑边回头看。一段朽坏的木头阴险地将我绊倒,那个形体大些的趁机扑上来,在我小腿上狠狠拧了一下。疼痛给了我无穷的力量,爬起来认准自己的CIVIC,一溜烟跑过去,坐进车子,锁住门窗。
两只伸着优雅的脖子扬首向天,兴奋地叫着,简直是在舞蹈了。“你们两个,我是没有恶意的!”忍不住对它们挥了挥拳头。小腿上火辣辣地疼,我得回宿舍处理一下。
停车场上有不少学生,懒鬼们刚刚起床。我走到楼前,戴维站在那里。“又来了。”我皱起眉。
春假时,他和那个美国女孩去了趟佛罗里达的巴拿马海滩。回来后不知什么原因分手了。于是他又时时来我的楼前站岗。我面无表情的走过与他语焉不详的谍谍不休,很快成为流行节目。象今天这样合适的时间段,往往可以吸引大量观众。
我双手插兜开始向楼前走去。看见了我,戴维兴奋起来:“珍妮,亲爱的,我们重归于好吧。”我无动于衷继续向前走。
或许是天气回暖,或许对于同样戏码失去了耐性,戴维突然提高嗓门:“珍妮,我知道中国人很粗鲁无礼。但我一直认为你是不一样的。”
停车场里的低语声嘎然而止。听墙根吗?我笑笑,走近戴维:“你刚才说什么?”
他窘迫地低下头:“我是说,让我们重归于好。”
“那不太可能。”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对于和豆角做爱没有兴趣。”
停车场里爆发出一阵短促的狂笑,马上又被各自的手捂住。接着是乒乒乓乓关车门的声音。戴维的脸色煞白,他眨眨眼,突然明白过来:“FUCK YOU!”他嘟囔一声,慌不择路地跑了。
拖着拧伤的腿上了楼,好几天没看信了,邮箱里面塞得满满的。“别又来了。”我呻吟一声打开门,将邮件扔在桌子上,入眼是几个几乎不着一缕的男人女人,每人身边放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白色工具,广告上大号红字斜斜地印着:“百分之百,保君满意”。
我怒不可遏,恨不能将上一任该死的房客,连同这些色情广告一起塞进垃圾箱里。
贼
虽然比往年迟些,北方的春天毕竟还是来了。老头游兴大发,送了一个长长的EMAIL,罗列了各种理由,要率领大家去春游。MADISON的孔夫子要“暮春三月沐浴于沂水之滨”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带望远镜?”我点着屏幕问印度师兄。
他笑眯眯地看看老头的单子,心领神会地说:“看鸟。老头一定会带我们看鸟!”
“看鸟?”
“老头是大号鸟迷。为了看白头鹰迁徙,曾经在CAP MAY蹲了一个月。你不知道?”
“哦,我已经受够鸟了。”我呻吟一声,把头放在办公桌上,小腿上的膏药被血肿高高顶起。
“那边,那边那边,”老头兴奋地低语,“看见了吗?”
“什么?”
“一只黄头黑身鸟!”
“黄头黑身?”望远镜里一个麻雀大小的家伙跳来跳去。
“哇,今年是怎么了?我得赶紧记下来。”老头说着在笔记本上狂写。
“教授,”印度师兄拍了拍老头的肩膀,“你看这个。”
“什么?”老头伸长脖子,“哦,哦,我看见了。大黄腿鸟!这太神奇了,太神奇了!阿肖克,”老头急切地抓住师兄,“快帮我照下来。多照几张。我要马上查查鸟谱。”
我悄悄退出来,坐在路边。黄头鸟,大黄腿鸟,黄脖子鸟,黄头黑身鸟……多么简明扼要的命名系统。我国人民费尽心机起什么百灵、云雀,实在是浪费体力阿。
又一辆载满老头老太的汽车在路边停下来:“HELLO,看见什么了?”老太太颈下挂着高倍望远镜,眼里充满期待。
“大黄腿鸟,在那边。”
“唔,大黄腿鸟。乔治亲爱的,快下车快下车!别忘了眼镜!”
我裹紧大衣在路边走来走去。好久没晒太阳了,白天显得特别的漫长。
一辆上着迷彩的军车驶过,驾驶舱里……罗比?我的心狂跳,奔回车边,打着火,不待车子加热,油门一踩到底。紧紧跟在军车后面,边开边想:刚才我是看见罗比了?是,没错。带着军帽,鬓角齐得象刀削。仔细想想,又有些不确定。罗比?罗比不是在麦也斯堡吗,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是来找我?他知道我在哪里的不是吗?系里的网站上清清楚楚写着我的电话号码。
忽然那军车右转,我被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拦下了:“女士,这是玛克依堡军事基地,请出示你的证件。”
军车开进大门,很快拐弯,从视野里消失了。
“女士,请出示你的证件。”士兵的语气不卑不亢。
我转过头去,士兵被我眼里的泪惊了一下,他略一犹豫:“女士,没有特别许可。我是不能让你进去的。”
“阿,当然,当然。”我喃喃地道着歉,打了个回头,向MADISON开去。
我,一定是病了。落日,星星,甚至明媚的阳光都会令我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