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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归晴一早就起了床,换上身绿色缎面衫子,一头乌丝用银簪高高挽成发髻,装束得整洁俐落。
没办法为衍真做些什么……至少,不想再让衍真为自己担心。
但他从清晨,巴巴地一直等至中午,绛瑛才差人来唤。
出了驿馆,只带了两三个随从,归晴便和绛瑛共乘一顶软轿,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不知是出自怎样的考量,衍真并没有经过一般意义上的审讯逼供,而是直接被关在了大内的天牢之中。
北毗摩的大内天牢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大部分是狱卒看守们的住处,只有小部分是监牢,关押暂时收监、等待审讯的犯人;下层,则是关押已经定罪者。
被送进下层天牢的犯人,绝大部分已经定了死罪。其中,仅有两三人因为特殊身份,不能问斩,被判一生囚禁于此。
衍真,正是被关在了下层天牢内。
虽然外面日头正中,但这里修筑于地下,昏暗无比,只见几盏油灯燃在墙壁上,照得周围影影绰绰。
“两位大爷,就是这里了。”狱卒引着归晴和绛瑛来到一扇昏黑牢门前,用钥匙将门打开,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
见门打开,归晴早按捺不住,猫腰抬腿就走了进去。绛瑛拿了块金锭,塞到那狱卒的手中,笑道:“他们还有些话说,我们暂时走开好了。这点钱,给你喝酒吧。”
狱卒得了这一笔小财,哪有不应之理,诺诺连声地就和绛瑛离开了牢房。
牢房内没有灯,昏黑一片。归晴进去后,开始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阵子后,眼睛才有些适应过来,瞧见右手墙角处斜斜靠着一个高瘦的身影。
归晴眼中顿时蒙蒙地罩上层泪雾。他一步步走向那并不清晰的影子,然后蹲了下去,哽咽着轻唤:“拂霭、拂霭……”
那个人的第一反应,却是用双肘紧紧护住了头,将身子蜷缩成一团。过了片刻,那人才慢慢将护住头的手放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不确定:“归晴么?”
归晴拼命点着头,却无法抑止泪水滴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毕竟是对衍真用了刑。
“不要哭……只是些皮外伤。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昏暗灯光下,衍真的脸上青紫交错,还带着浮浮的虚肿,“归晴,你怎么来的?”
“是绛瑛、也就是绿梓带我来的,他……”
知道确实不是哭的时候,归晴忍下泪,原原本本告诉衍真自己的经历。
“原来如此……”衍真听完后,神情渐渐了悟,却只幽幽地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拂霭,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一定!”归晴伸手去抱衍真,却在拥住他的时候神色一变,声音颤抖,“你、你骗我……这只是皮外伤?!”
牢中太过昏暗,根本看不太清衍真伤势。这一摸之下,才只觉他瘦得不成|人形,身上全是未得到治疗的伤口,溢着粘稠的脓汁鲜血。
“这些伤,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严重……真的。”衍真伸出手,摸了摸归晴的头发,语调温柔,“告诉我,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不好、不好!”归晴的手又探到衍真小腿处,发觉竟有些萎缩,显然是太久没有人帮他活血造成的,终于痛哭失声,“你一直不在,如今又被伤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好、你让我怎么好?!”
归晴一面哭,一面将衍真的腿扶起来,仔仔细细地帮他揉捏。
“……归晴,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和谁能够真正走完一生。”衍真眼神痛楚,却尽量保持语调的平静,“所以,无论再在乎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太过执着……毕竟,能陪你从头到尾度一生的,只有你自己……我说这些,你能够明白么?”
“拂霭,你说这些话……是在劝我放弃你?”归晴抬起头,满眼是泪地怔怔地望向衍真,然后慢慢摇头,“莫说现在还有一线希望……就是再救不得你,我也不会放弃……你活着一日,我等你一日……若你真的弃我而去,我绝不偷生独活!”
下一刻,衍真的手掌狠狠扇在了归晴的面颊上,发出记清脆声响。
“你说得什么混帐话……给我收回去!”
昏暗的牢房里,归晴看不清衍真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听那声音,是向来温和儒雅的衍真,从未有过的暴怒。
归晴的左面颊灼痛一片,却仍然帮衍真轻轻捏着腿,声调平和却坚定:“我不会收回这些话……我是跟定了你的,无论你去哪里,休想扔下我一个人。”
“……你不要逼我,我已经累了。”衍真沉默片刻,终于发出声幽幽长叹,“你跟着我,对你我都没什么好处……命运既然无法改变,就应该顺从它。你这么年轻,还有很长一段人生……我欠你太多,你这样做,除了让我内疚难过外,于我又有什么益处?你还是……”
小腿上,覆着薄茧的纤长手指在不停揉捏,却听不到归晴有半点回应。
衍真咬住了下唇,终于明白,他无法用这套言辞说服归晴。
但是……自己能够活下去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而归晴,才刚刚十六岁……他将来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看到更精彩的世界……到那时,他就会发现,自己不过是他年少时的一段恋情、一个回忆,而不是生命中的全部……
现在和他说这些,也是徒劳的吧……所以,在那之前,一定要让他打消为自己殉死的念头才行……
“罢了,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也不阻你。”衍真垂下眼帘,爱怜地伸过手去,抚了抚归晴的发,“……就让我们同生共死吧。”
他还是个单纯的孩子,总归是好骗的。
归晴听衍真如此说,再按捺不住,扑进他的怀中,呜呜地失声痛哭。
“这次,我若能逃出此处,是再好不过。”衍真伸开双臂,拥住归晴,用生出密密胡茬的下巴,轻轻摩挲着归晴的脸颊,“若不能,我也绝不甘心就此被害……答应我,在惩罚所有害我的人之前,好好地活着。”
归晴忽然止了哭泣,慢慢从衍真怀中抬起头来。他神情坚定,目光透出种近乎妖异的光华,看得衍真心头一惊。
给他活下去的理由,却将仇恨种在了他的生命里……这么做,是错还是对?
已经来不及分辨……而且,别无选择。
“……好,我答应你。”
归晴的声音在监牢内响起,虽不大,却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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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瑛在牢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狱卒领了归晴出来。
归晴垂着眼帘,鼻头和眼睛都哭得红红的,活像只可怜可爱的小兔子,令人忍不住想抱着亲亲。
绛瑛也真的这么做了,然后拉过归晴的手:“怎么样,他还好么?”
“一个阶下囚,怎还谈得上好……如今总算还活着,就该谢天谢地了。”归晴对绛瑛的拥吻,连半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神情和声音都淡淡的。
绛瑛的心颤了颤。归晴身上,忽然多出了一些,他不熟悉的东西。过了片刻,他才勉强对着归晴微笑:“……是动过刑了么?你知道,这种事情在牢狱中总是难免,只要不太重……”
“……是的,不太重。”归晴接过绛瑛的话,轻轻嗤笑,眼角却淌下泪水,“留了他一条命。”
绛瑛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归晴,你要明白……”
“绛瑛……求你,救救他。”归晴偏过头,神情痛楚地望着绛瑛,“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这身子,你随时可以拿去……你说,今夜如何?”
“……你、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绛瑛原本是揽着归晴腰的,却忽然像抱着块火炭般撒手,激动得喊出声来。
归晴淡淡地笑了,神色中凄苦无限:“是啊……原来是我看错了……绛瑛,真是对不住。”
是的……绛瑛喜欢自己,或许是有的。但他年岁尚小,平素热络亲昵些,未必就是存了那份心……
但,却宁愿是那样……自己,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依靠绛瑛……那样的话,自己至少还有东西拿出去交换……
归晴梦游般转过身,朝软轿的方向走去。
绛瑛愤恨地跺了跺脚,终于还是朝他追过去:“归晴、归晴,你听我说……”
见过衍真后的第三日,归晴在驿馆里得到消息,衍真将于即日正午,押赴刑场处斩。
此事断然无虚——盖了鲜红官府大印的白纸黑字,就贴在城门口上。
而这时离正午,只有两三个时辰的时间。归晴急得心尖都着了火,跑去找绛瑛,却被侍卫拦在了绛瑛的门外。
“绛瑛……求求你,求求你救他……”
外面,归晴的叫声带着哭音,凄惨万端,令人听得心悸。
绛瑛挑帘望了望立在门外的归晴,又轻轻合上了竹帘,却硬着心肠,始终不应。
一出戏的剧本,纵然编得再好,要令人相信,也要配合相当的演技。如果他此时就心软,这出戏便不再完满。
过了一阵子,外面那仿若啼血般的唤声,终于停了。绛瑛刚刚松了口气,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声沉闷重响,然后是侍卫的惊叫怒喝。
绛瑛心头一阵慌乱,伸手就将帘子整个掀开。
归晴正跪在他门前的石阶下,不停地磕着头。
不……那已经不是在磕头,而是将前额一次次地往青石板上砸!
绛瑛来不及想什么,一个纵身就翻到了窗外,冲到归晴面前,将他扶起,面露愠怒地斥责:“为了那个人……你、你竟是想寻死么?!”
青石板上,已经洇开了一滩鲜艳的红。归晴前额血肉模糊,却目光灼灼,劈手抓住了绛瑛的肩膀:“没错,如果救不得他……我今日死在这里,也算遂了心愿!”
“快起来……我有说不救么?只是,大内天牢之中,对死囚看守得严密无比。就是现在动手,也救不得他。”绛瑛微微叹了口气,“要救他,只有一个法子……”
绛瑛伏在归晴耳边,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劫、法、场。”
归晴怔怔地望着绛瑛,感觉上有些回不过神。
“原本不想这么做……毕竟,劫钦犯的罪非浅,此次……我已经为你,将性命赌了去。”绛瑛用袖口擦去归晴额上淌下的血污,眼中浮现泪光,“我把你放在心尖儿上捧着,你怎就忍心这么糟蹋自己……快随我进屋,好生包扎一下。”
绛瑛这番话,虽说包含七分谎言、却也有三分真情在里面。他本就擅长作戏,更是将这三分真情发挥到十二分。
归晴听他这么说,焦虑之外,也为之隐隐感动,随他走进屋内。
以死逼他去救拂霭……是自己的不对。毕竟,他要违逆国家法纪,冒天大风险……而他,又身份尊贵,有着大好前程……
但,为了拂霭……眼下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这份情,只有等到来日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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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初夏,阳光却已经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
归晴头上包了圈纱布,混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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