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爹”字,却听得在座的人们全然变了脸色。发怒的、戏谑的、了然的、仇杀的……五味杂陈。
“天爷——,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家少钟性子温良,无端端如何这样陷害一个孩子——”阮秀云只觉得脊背比那外头的大雪都要寒凉,瞅着低头闷站的二儿子,他脸上少见的阴扈与密汗,她心里又怕又没有底气。
口中一声长呼,整个人都快要昏过去了。
老太太脸色难看到极致,少钟身上没有半分与大儿子相似,读书又拙笨,她原本就不十分欢喜他……却没想到,竟然真真是替人白养了十年的杂种!糟践的妇人,末了却还把那淫僧弄进府里,她阮秀云真是好有脸面!
此刻只是觉得丢煞了面子,然而家丑不可外扬,便向官差道:“怕是这杀猪的栽赃陷害,劳烦官府大哥仔细明察。”
差官拱着手,很是为难:“老太太宽恕。却是在他家中果然搜出了铁棍,那棍上的血迹亦与武僧脑后的血块吻合。此次案件乃是太皇太后亲自发话,实在是不好通笼。”
林惠茹眉眼间的色彩生动极了,也不知是因为方才特意化了妆的缘故,还是那一身光亮的衣裳所衬。
一面镶金边小帕捂着嘴儿:“母亲没听清么?少钟可是叫了人家‘爹’的……咱周家虽说人丁不旺,却也没那份儿闲心,替人白白养儿子的……大嫂真是菩萨心肠。”
她并不直言说出阮秀云苟且偷人的事儿,然而少钟既是叫了那和尚做“爹”,偷人的事儿也就不言而喻了。
“住嘴!老大还在这里呢,哪里有你一个妇人说话的份!”老太太怒着声音喝断。见阮秀云又要哭,一柄拐杖狠狠在地上一掷,掷得众人纷纷倒吸冷气。
周文渊脸色少见的阴沉,往常阮秀云若是受了委屈,他都好言做着和事的中间人,此刻只是凝着眉头不说话。
林惠茹却也是怕大爷的,那帕子一顿,很不尽兴的住了口。
周少钟毕竟只是一个十岁不满的少年,愣是有再多的沉稳,此刻额头上亦早已一片细汗密布。他原本还以为自己血统高贵,不像爹爹,至少像自己的母亲。不管下人们如何议论、亲人如何不喜,也只是一门心思的苦读,只想为自己与母亲好生挣出一口气……哪里想到,末了原来竟是一个淫僧的贱种。恨极了。
只是恨恨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这一刻他倒情愿自己不是她生的、没有在周府里过过一日纸醉金迷的生活;倒情愿只是屋檐下出生的平民一个,至少干干净净,不用被一群人众目睽睽之下鄙夷到骨子里去。
周少钟末了只是说道:“人是我杀的。”
“为什么杀他?”哪里想到那孩子竟然承认,老太太狠狠顿了手中的杯子,“啪”一声重响。这肮脏的种子,周家好歹总是养了他这些年,竟然不肯顾及府上的脸面!
阮秀云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双眼睛只是巴巴的凝着周少钟,可怜他,又惧怕他。怕他一句话说出来,她们母子便要死路一条了。握紧的双手颤抖着,虚弱极了。
少钟阴冷地看了妇人一眼,这个曾经万般疼爱自己的女人,恨不得将她揭穿,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只涩哑着声音道:“他勒索我银子。我恨他。”
天爷……
阮秀云脊背湿去一片,大口呼吸着再说不出话来。
官差心中石头落地,便两个上前将少年的手臂拖住:“回老太太,此案太皇太后颇为重视,然而个中细节还不明朗,却也不能下最后的定论。须得将二少爷带回去问话。放心,贵府的少爷,卑职必然好好照顾,不会受半分的委屈。”
说着,就要带了周少钟走。转了个身,却看到门槛边站着一身玄黑华服的骁骑将军,应是站了许久的,脸色肃冷冷的,怕是将一切都听了进去。
莫说周府如何,骁骑将军在大陈国上下的声名却是人人敬畏的,差官们脸色便有些犹豫:“周将军,这……”
“少铭……啊,少铭你回来的正好!你看看他们,无端端要带走你弟弟……快把你弟弟留下来,他还小……”阮秀云本要昏黑的眼睛一亮,踉踉跄跄的就要往门槛边冲过来。丈夫与婆婆是不指望了,大儿子好歹是自己生下的啊!
周少铭眼神冷冷扫过厅堂内的众人——那妇人满面凄惶,她的另一个儿子眼里头尽是恨与决绝,然而他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的,这样龌龊的事,她却频频再三……心中只是觉得厌倦,末了只道:“劳烦众位辛苦,按规矩办事就是。”
一道冷风拂面,差官再抬起头来时,那魁伟的身影已经离开在廊的尽头。
“儿啊……”空旷的院子内留下妇人一声独泣。
却没有人同情她。
一个个真是心狠呐,她好歹为了周家操持辛苦这些年。
她越想心越碎,眨眼天都黑下来。那多少年好脾气的男人却早已搬去了书房,连屋里头也只剩下来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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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亥时。
李燕何才对着镜子取下发冠,太监忙递来一盆温水给他卸妆。
“谢了。”少年勾唇回笑,然而心中却藏着愠怒,便一袭水袖对着周遭众人拂去。那厢众太监只觉一股奇异淡香带着说不出的力道在眼前掠过,站都险些儿站不稳,忙颤颤的哈腰退了出去。
“哼。”李燕何这才露出阴鸷,长袖再一抛,房门便阖了起来。
丹青画眉,胭脂腮红,他如今的画功比之从前愈发精湛了,然而却不屑多看,心里头只是厌恶。
都说宫中的老女人就喜欢清隽干净的少年,看来却是没有错的,年纪越老的偏爱就越甚。太皇太后那个老妖精,日日只教他不停的唱,回回都让他做着深宫美人的打扮,一忽而悲情、一忽而欢喜,痴痴迷迷,念念嗔嗔,变着法儿的讨她高兴……然而他凭甚么要去讨一个老妖婆欢心?
他此刻嗓子早已喑哑,心中杀念顿生,若非因着阿珂不肯即刻就随他走,怕不是早已酿一场杀戮离开。
“咳咳。”门外忽传来粗噶咳嗽,张太监端着一个食盘小心翼翼走了进来。他也是中了“红颜”之毒的,宫外头的私宅里男男女女养了不知多少个小脔,知道轻易惹不得这少年,动作间很是恭敬。
李燕何回过头来:“做什么?”
“……皇上听说李公子今日唱到了现在,很是关心,便特特着老奴送来一钵雪梨银耳汤,说是给公子润润嗓。”张太监说。
李燕何冷冷扫了他手中的食盘:“呵,他倒是好心肠……还有说什么嚒?”
“还说……公子若是不喜扮作女装唱戏,明日一早便着公子梅园赏花,只当休息一日。”张太监哈了哈腰。
李燕何笑容微滞,眼前浮起那年轻帝王一身翩翩风雅的银白长裳……呵,人都道自己入戏太深,他原以为这世间能一眼看穿他内心所恶的,只有阿珂一人,却没想到司马楠倒是有心。
是该谢他难得知己呢……还是该说他心机不可斗量。
“替我回去谢皇上,只说我明日一早在梅园外等候。”李燕何赏了张太监,瞅着他矮壮的个子将要离开,忍不住,终究又添了一句:“……那小侍卫可还老实?”
“……”张太监默了默,好半天才明白说的是阿珂,因不知阿珂到底与李燕何有什么渊源,便含糊措辞道:“回公子,那小侍卫原是个女人,早先老奴……老奴看到她与将军抵在墙上……”
因见李燕何脸色少见的阴鸷,再不敢继续往下说道,赶紧躬着老腰告退了。
少年倾城容颜瞬间冷却,手中一只精致瓷杯用力一握,捻成了白色粉末翩飞。
那一身阴幽之气浮于周身,连空旷的屋子都好似被冷凝了起来,凉沉沉的。
面前的镜子印出一道身影,转过身去,那身影晃进门来。一身通黑的刺金长袍,依旧带着黑漆漆的蝴蝶面具,嗓子涩哑低沉:“呵,何事惹得无绝这样不快?”
是司马恒。
他摘下面具的时候是俊美柔情的摄政王,然而带起面具却是个地狱魔鬼了。
该死……
李燕何心中一凛,慌忙撂开来不及换下的戏服屈膝跪下:“无绝不知主上驾到,请主上赐罪!”
他今日见着了司马恒的真颜,原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那一声“义父”便如何也张不开口。
司马恒却并不责怪,面具后传来温和宽慰:“做什么要怪罪于你?你今日表现得好极了,太皇太后赞不绝口,那小皇帝亦送来汤品慰劳不是?”
说着,自寻了高位坐下。
一双狭长眸子只是打量着端端跪于跟前的少年——做着水袖宫妆的扮相,绝色倾国,然而眼神却又清冷沉寂,没有半分俗媚,勾得男人女人争相为他着迷。
这便是当年自己万里挑一的利器了,然而一个少年最好的年纪只不过十五到十七,过了十八那阳气日盛,除了杀人大约就无甚太大的用途……机会不多,不容他有半分闪失。
脚下是一掊白色的粉末,司马恒意味深长的笑道:“呵,几时学会了为个女人吃醋?”
知道什么也瞒不过这个魔鬼,李燕何只是低着头:“那姓周的频频搅乱秦楚阁的场子,属下原想让他也尝尝被挑衅的滋味,不想那贱人竟然还是被他轻易称了心,这口气委实难以咽下!”
阴狠的语气,藏着决斗的意味。
司马恒定定凝着李燕何,阿菊的暗信他已经收到,知道李燕何是吃过绝情散了的,倘若他动了真情,怎不见有半分绞心之痛?
见少年面不改色,稍许宽心,口气微有些缓和:“呵呵,都说了这世间女人最是卑贱无情,你气她何用?阿菊送来的帕子我已经看过,今后阿菊就是你的女人了。待日后替我办成了大事,把那姓赵的丫头废去手脚筋骨,也由着你随意玩弄便是!”
“……谢帮主教诲。”李燕何拱手叩头,狐眸中一丝幽光暗暗掠过——好个狡诈如蝎的魔头!即便自己将那恶女恨得牙痒,然而怎么惩罚那是他自己的事,倘若谁人敢动她一根寒毛,便不怪自己残忍……
司马恒自是未曾看到少年的杀机,便又皱着眉头继续说道:“皇上心思越来越缜密,今日竟纳了步家的千金,想要从我身边拉拢步长清。若非太皇太后尚在,怕是早晚要同我动手。他如今手下最得力的便是骁骑将军,那姓周的此次南下,我便故意透露了点风声,大约他已经猜到天和会的行踪。屡屡未下决断,只是因着被那丫头动了情,迷了心窍……想不到传说中的不败将军竟然这般儿女柔肠,你须得给我好生利用。”
“请主上放心,属下一定竭尽全力!” 李燕何意念百转千回,那一声“儿女柔肠”听得他心中冷意顿生……这天下,谁没有儿女柔肠?为何那人却可以堂而皇之,而自己却要这般遮遮藏藏?
这一次,绝不容许再被他比下!
默了片刻,终是下了狠心:“……属下倒是有一个好主意,既是天和会一样想要杀了皇上,不如我们来个‘借刀杀人’。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此一来,那冲前锋的是他们,末了的罪名担当亦是他们,义父还可以省了中间的许多周折。”
说着抬起头来,少年狐眸里幽光潋滟。
又叫了他“义父”,呵呵……
面具后司马恒嘴角勾起笑容,这是他今夜听到最满意的几句话了。眯眼瞧着座下的少年,见他眼里头又泛出自己一贯熟悉的绝情冷意……多好啊,看来果然不曾爱上那姓赵的丫头,不然如何没有半分怜惜。
司马恒站了起来:“很好~,就按你说的去做。但要死在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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