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事重重,他也没看进去多少。脑子里面一贯杂乱地思索著,什麽都想到,但只顾著气闷,条理也分不明晰。
知道寒生在等自己讲给他听,是怎麽回事。大概看自己脸色不好,又不敢直截了当地问。
他有点愧疚於自己在寒生的生日这天拉长了脸给人添堵。
以前不是这样的,即使在家人面前掩饰不住喜怒哀乐,起码不会在朋友同学面前也如此任性妄为。
他带著些许歉意,侧头想观察下狄寒生是不是因他的情绪不好而困扰,却见对方也在小心翼翼地偷瞄自己。
和普通人的反应不太相同,发现被抓了个正著,狄寒生索性也不藏著掖著了,大方地发问:“那人怎麽回事?看你很烦恼的样子,我很担心啊。”但是用狄氏标准的轻松语气说出的“担心”,实在也没多少说服力。他的样子,就是好奇大於关心。
周祖望轻轻吁出一口气。
看见狄寒生眼睛里闪亮起熟悉的“八卦之光”,立刻回想起的是当年大学里的青葱岁月。
原本因为排斥“向人诉苦”的行为而迟迟难以出口的烦恼,似乎也一下子变得容易宣泄了。
狄寒生“啪”地关掉电影。周祖望自然地挪到离他近些的位置。
%%%%%%%%%%%%%%%%%%%%%%%%%%%%%%
这个单位节奏缓慢,机制陈旧,事多人也多,生态环境和社会大环境类似。正式编制的人几乎不做事,正业就是一张报纸一杯茶,天南海北随便聊。基本强劳力还是依靠临时编制的人。
临时工们心里有怨气,但毕竟各种福利都能拿,逢年过节发的钱和正式工差距不大,坚持下去还有转正的希望,已经算优渥的待遇,所以就忍了。
虽说事情多,但比起竞争激烈的外界,也算不上特别忙碌。周祖望久经磨练,见惯了泰山压顶式的工作量,完成本职工作只是小菜一碟,即使有时候要帮另外的同事处理他们的事情,也能应付得过来。
他不像其他健全的人对此有诸多不满。
临时工们也经常聚在一起发发牢骚,宣泄一下倍受压榨的痛苦。
因为不能说话,之前在找工时屡屡碰壁,於是格外珍惜这个工作机会。不说话也有好处,少言是非,本身就不惹是非。本著多做事的原则,他希望能安稳地呆下去。
可惜天不从人愿。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就连努力工作,甚至还帮别人干活,也会招惹来排斥和白眼。
周祖望本性颇为良善忠厚,但绝对不是没原则的傻瓜。他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有不识相的踩到头上来,他也懂得怎样还击──不然原先在职场就混不下去。
可惜他现在能听不能说,心里从开始还就存了个“不计较”、“忍让”的念头。
有时候别人大咧咧地跑过来,把要整理统计或者做模型的材料往他桌上一摆,口里随便掰个理由,说要先走或者不能自己完成,随即扬长而去。他就算想把皮球踢回去也做不到。
难道要追上去把人拽回来,写字条告诉他/她,老子不伺候了?
显然不可能。周祖望压根儿就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想与人为善,广结善缘,最後的结果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好用好捏的软柿子。工作交到他手里一定能漂亮完成,而且从来不会被拒绝──扔到他那里就走,不给机会拒绝。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
原本的局长是那种和和气气捣浆糊,你好我好搞平衡的类型。只要任务能完成,下面的人不闹事,他就安乐了。从来不多管其他事情。
周祖望所在那个部门的科长虽然看不惯他,但是看在他工作能力强的份上,给他穿小鞋的方式就是加大工作量。业绩斐然的结果,科长的脸上也有光。
这样欺压他,周祖望倒是不在乎的。毕竟这个地方的事,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
但是後来,他们那个系统开始搞管理制度革新,个人绩效奖金和工作量挂钩。具体实施上水分当然还是很多,大多数地方仍然保持原先的自然生态。
可到了周祖望这里,原先的和稀泥局长退休回家颐养天年,调过来一个年富力强,大力提倡改革的新局长。
他贯彻执行上面下达的方针政策,一点都不含糊,还喜欢下基层视察。至於跑到他们办公室看看同志们的具体工作情况,那更是家常便饭了。姑且不论他心里是怎麽想的,表面上看,这位新领导是喜欢并提倡实干的。
人们原来看周祖望,觉得这就是个不懂拒绝、可以善加利用的傻子,现在看他,顿时觉得此人工作勤奋刻苦,卖力到可疑,肯定是想讨新领导的欢心。
即使仍然不愿意干活儿,推给周祖望的工作也要在他完成後拿回来,作为自己的工作量上报的。
有几次周祖望忙晕了,忘记还给他们,直接报了自己的工作量。那之後这些人就开始抱团,孤立排斥、造谣中伤他。
比如,有时候大家中午加班,一个人出去买饭,会故意不买他的份。等他忙完了,才发现唯独自己没有饭吃。可是此时一般午休时间已经结束,没法再出去买了,只能饿一个下午。
又比如,拿他不会说话的残疾说事儿。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笑话。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因为科长对他一直有莫名的敌意,是人就看得出;他对这些挑衅又表现得隐忍。久而久之,那帮人愈发肆无忌惮,变本加厉。
周祖望开始想不理会就好了,反正一帮跳梁小丑,也闹不大。可是人就有脾气,忍到最後,忍无可忍,此时他却发现,这帮人已经在背後把他诋毁得不像样子了。
当局者迷就是说这种情况──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他一时脑袋发晕,采取了最笨的做法:对别人的要求来者不拒。
但他偶然也会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而拒绝别人一次,前面帮的九十九次就算全部白费了。
完全是个恶性循环。
等最後他明白过来时,发现自己把自己陷於如此尴尬境地,出於自尊,不好意思向别人寻求帮助。
他自己也知道,这些人之所以敢这麽对他,不外乎因为都以为他没有後台──众人所知道的,介绍他进来的那位老领导,几个月前已经退休了。
%%%%%%%%%%%%%%%%%%%%%%%%
狄寒生听罢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盘腿坐在地板上,摸著下巴说:“坏话又不能伤筋动骨。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在乎别人的看法了?”他确实觉得挺奇怪的,高中时周祖望独来独往,与众同学格格不入,关系冷淡。那时候也有诽谤的流言,但周祖望采取的应对态度就是不理不睬。
周祖望苦笑了一下,“感觉上要在这地方一直留下去了,自然希望和大家关系处好。不过看来我很失败。”
他顿了顿,有点犹豫地继续“说”,“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疑心太重,总觉得有人想看我笑话。有几次即将提交的上季度消费分类指数都被故意改过。幸亏我有习惯在打印出来以後再检查一遍,直接上去就比较麻烦了。”轻轻叹了口气,抱怨道,“那里电脑都是大家通用的,没有设密码的习惯。”
说到这里,他习惯性地侧头去看狄寒生,示意已经写完他想说的,却见狄寒生正若有所思地凝视著电脑的方向,但眼神显然已经越过电脑,飘到不知何处。见他停下打字,才回过神来似的,冲他淡淡笑了笑。
周祖望觉得那目光带了一点无奈的忧伤和焦虑。但现在焦头烂额,心里乱得很,一脑门的官司,没有心思往深里想。
他不知道,他瞅著狄寒生的眼神,已经有点眼巴巴的意味在里面了。
末了,狄寒生叹了口气,道: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看了周祖望一眼,接著说,“现在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两个,相信你也能想到。一个是‘走’。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说道这里,顿了一顿,把接下去的几句即将冲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要总觉得自己不行了,就此落拓,只能死巴在这块烂泥地。我原本是不希望你手术後那麽快又开始工作。既然一定要工作,我自然能找到好些的。起码人际关系没有这麽麻烦的地方。』
这话他不能说。虽然他从几个月前就看出端倪,虽然他已经忍到现在,忍得很辛苦。
“不走,也行。那只能走上层路线了。这地方的人都是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只要你表现出得到领导的赏识──或者说,让他们认为,你有後台,还很牢靠,就行了。”狄寒生轻声说,“祖望,你自己也感觉出来了吧,这种人,对他们好是得不到安稳的,只能来硬的。”
一般进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能让周祖望一个残疾人进这样的单位,後面的关系肯定是非常有力的。但是这种人,
欺人已是天性,经过最初的试探,发现周祖望不是深谙狐假虎威之道的老狐狸,而是处处遵循以和为贵的绵羊,自然就敢欺负他了。
周祖望就算不哑吧,他们也敢欺负他。
他靠山稳,就算什麽事也不做,这帮小人也不敢怎麽样。
“科长讨厌你是自然的,你能力比他强,各方面都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他为什麽要喜欢你?”看到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