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修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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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修正版)- 第1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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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叫道:“我来领教领教聚贤庄游氏双雄的手段。”左掌一起,一只大酒坛迎面向游骥飞了过去。游骥双掌一封,待要运掌力拍开酒坛,不料乔峰跟着右掌击出,嘭的一声响,一只大酒坛登时化为千百块碎片。碎瓦片极为峰利,在乔峰凌厉之极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百把钢镖、飞刀一般,游骥脸上中了三片,满脸都是鲜血,旁人也有十余人受伤。只听得喝骂声,惊叫声,警告声闹成一团。
忽听得厅角中一个少年的声音惊叫:“爹爹,爹爹!”游骥知是自己的独子游坦之,百忙中斜眼瞧去,见他左颊上鲜血淋漓,显是也为瓦片所伤,喝道:“快进去!你在这里干什么?”游坦之道:“是!”缩入了厅柱之后,却仍探出头来张望。
乔峰左足踢出,另一只酒坛又凌空飞起。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间背后一记柔和的掌力虚飘飘拍来。这一掌力道虽柔,但显然蕴有浑厚内力。乔峰知是一位高手所发,不敢怠慢,回掌招架。两人内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乔峰向那人瞧去,只见他形貌猜琐,正是那个自称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无名氏“赵钱孙”,心道:“此人内力了得,倒是不可轻视!”吸一口气,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击了过去。
赵钱孙知道单凭一掌接他不住,双掌齐出,意欲挡他一掌。身旁一个女子喝道:“不要命么?”将他往斜里一拉,避开了乔峰正面这一击。但乔峰的掌力还是汹涌而前的冲出,赵钱孙身后的三人首当其冲,只听得砰砰砰的三响,三人都飞了起来,重重撞在墙壁之上,只震得墙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将下来。
赵钱孙回头一看,见拉他的乃是谭婆,心中一喜,说道:“小娟,是你救了我一命。”谭婆道:“我攻他左侧,你向他右侧夹击。”赵钱孙一个“好”字才出口,只见一个矮瘦老者向乔峰跃了过去,却是谭公。
谭公身裁矮小,武功却着实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缩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这连环三掌,便如三个浪头一般,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掌力大了三倍。乔峰叫道:“好一个‘长江三叠浪’!”左掌挥出,两股掌力相互激荡,挤得余人都向两旁退去。便在此时,赵钱孙和谭婆也已攻到,跟着丐帮徐长老、传功长老、陈长老等纷纷加入战团。
传功长老叫道:“乔兄弟,契丹和大宋势不两立,咱们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乔峰笑道:“绝交酒也喝过了,干么还称兄道弟?看招!”左脚向他踢出。他话虽如此说,对丐帮群豪总不免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伤他们性命,甚至不愿他们在外人之前出丑,这一脚踢出,忽尔中途转向,快刀祁六一声怪叫,飞身而起。
他却不是自己跃起,乃是给乔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飞起。他手中单刀本是运劲向乔峰头上砍去,身子高飞,这一刀仍猛力砍出,嗒的一声,砍在大厅的横梁之上,深入尺许,竟将人了刃锋牢牢咬住。快刀祁六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面临大敌,哪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把住刀柄。这么一来,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这情状本是极为古怪诡奇,但大厅上人人面临生死关头,有谁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谁有这等闲情逸致来笑上一笑?
乔峰艺成以来,虽然身经百战,从未一败,但同时与这许多高手对敌,却也是生平未遇之险。这时他酒意已有十分,内力鼓荡,酒意更渐渐涌将上来,双掌飞舞,逼得众高手无法近身。
薛神医医道极精,武功却算不得是第一流人物。他于医道一门,原有过人的天才,几乎是不学而会。他自幼好武,师父更是一位武学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在某一年上,薛神医和七个师兄弟同时被师父开革出门。他不肯另投明师,于是别出心裁,以治病与人交换武功,东学一招,西学一武,武学之博,可说江湖上极为罕有,但坏也就坏在这个“博”字上,这一博,贪多嚼不烂,就没一门功夫是真正练到了家的。
他医术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处,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请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随口恭维几句,为了讨好他,往往言过其实,谁也不跟他当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总觉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时一见乔峰和群雄博斗,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实是生平做梦也想象不到,不由得脸如死灰,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用说上前动手了。
他靠墙而立,心中惧意越来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厅,终究说不过去,一斜眼间,只见一位老僧站在身边,正是玄难。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惭愧,向玄难道:“适我有一句言语,极是失礼,大师勿怪才好。”
玄难全神贯注的在瞧着乔峰,对薛神医的话全没听见,待他说了两遍,这才一怔,问道:“什么话失礼了?”
薛神医道:“我先前言道:‘乔峰孤身一人,进少林,出少林,毫发不伤,还掳去了一位少林高僧,这句奇了!’”玄难道:“那便如何?”薛神医歉然道:“这乔峰武功之高,实是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进出少林,伤人掳人,来去自如,原是极难拦阻。”
他这几句话本意是向玄难道歉,但玄难听在耳中,却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声,道:“薛神医想考较考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缓步而前,大袖飘动,袖底呼呼的拳力向乔峰发出。他这门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叫作“袖里乾坤”,衣袖拂起,拳劲却在袖底发出。少林高僧自来以参禅学佛为本,练武习拳为末,嗔怒已然犯戒,何况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数百年来以武学为天下之宗,又岂能不动拳脚,这路“袖里乾坤”拳藏袖底,形相便雅观得多。衣袖似是拳劲的掩饰,使敌人无法看到拳势来路,攻他个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上,却也蓄有极凌厉的招数和劲力,要是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转宾为主,径以袖力伤人。
乔峰见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前,便如是两道顺风的船帆,威势非同小可,大声喝道:“袖里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拍向他衣袖。玄难的袖力广被宽博,乔峰这一掌却是力聚而凝,只听得嗤嗤声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突然间大厅上似有数十只灰蝶上下翻飞。
群雄都是一惊,凝神看时,原来这许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难的衣袖所化,当即转眼向他身上看去,只见他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两条长臂,模样甚是难看。原来两人内力冲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时被撕得粉碎。
这么一来,玄难既无衣袖,袖里自然也就没有“乾坤”了。他狂怒之下,脸色铁青,乔峰只如此一掌,便破了他的成名绝技,今日丢的脸实太大,双臂直上直下,猛攻而前。
众人尽皆识得,那是江湖上流传颇广的“太祖长拳”。宋太祖赵匡胤以一对拳头,一条杆棒,打下了大宋锦绣江山。自来帝皇,从无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一套“太祖长拳”和“太祖棒”,当时是武林中最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会使的,看也看得熟了。
这时群雄眼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这一路众所周知的拳法,谁都为之一怔,待得见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发出赞叹:“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样的一招‘千里横行’,在他手底竟有这么强大的威力。”群雄钦佩之余,对玄难僧袍无袖的怪相再也不觉古怪。
本来是数十人围攻乔峰的局面,玄难这一出手,余人自觉在旁夹攻反而碍手碍脚,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团团围住,以防乔峰逃脱,凝神观看玄难和他决战。
乔峰眼见旁人退开,蓦地心念一动,呼的一拳打出,一招“冲阵斩将”,也正是“太祖长拳”中的招数。这一招姿工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毕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竟在这一招中青露无遗。来到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见识也必广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说无人不知。乔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这满堂大采之后,随即有许多人觉得不妥,这声喝采,是赞誉各人欲杀之而甘心的胡虏大敌,如何可以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采声已然出口,再也缩不回来,眼见乔峰第二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极妙极,比之他第一招,实难分辨到底哪一招更为佳妙,大厅上仍有不少人大声喝采。只是有些人憬然惊觉,自知收敛,采声便不及第一招时那么响亮,但许多“哦,哦”“呵,呵!”的低声赞叹,钦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声叫好。乔峰初时和各人狠打恶斗,群雄专顾御敌,只是惧怕他的凶悍厉害,这时暂且置身事外,方始领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绝伦之处。
但见乔峰和玄难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无奇,但乔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难先发。玄难一出招,乔峰跟着递招,也不知是由于他年轻力壮,还是行动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后发先至。这“太祖长拳”本身拳招只有六十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乔峰看准了对方的拳招,然后出一招愉好克制的拳法,玄难焉得不败?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后发先至”四字,尤其是对敌玄难这等大高手,众人若非今日亲眼得见,以往连想也从未想到过。
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叫道:“你这契丹胡狗,这手法太也卑鄙!”
乔峰凛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说上‘卑鄙’二字?”
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国太祖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胡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长拳”,除了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别的名目。
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点向乔峰的“璇玑穴”使的是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
乔峰听他一指点出,挟着极轻微的嗤嗤声响,侧身避过,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头,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不是通番卖国,有辱堂堂中华上国?”
玄寂一听,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雄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牵连,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干系。这时听乔峰一说,谁都心中一动。
众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见识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们对达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对契丹人却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类的胡人啊?嗯这两种人当然大不相同。天竺人从不残杀我中华同胞,契丹人却是暴虐狠毒。如此说来,也并非只要是胡人,就须一概该杀,其中也有善恶之别。那么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时大厅上激斗正酣,许多粗鲁盲从之辈,自不会想到这中间的道理,而一般有识之士,虽转到了这些念头,却也无暇细想,只是心中隐隐感到:“乔峰未必是非杀不可,咱们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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