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是他二十年来做过的最美好的一场春梦,沉迷在其中,竟不忍心醒来。
岳凌楼死死扣住薄毯的手,再次缩紧,他把自己包裹得更加严密,即使是夜风,也不能灌进他的身体。从床到门槛不过二十米远,但这段路程对他来说,却漫长地如同经历了几十年。贯穿了几十年漫长故事,一点一点的片段缓缓浮现。若干记忆,若干言语,在他的脑海中混杂在一起,如同一锅沸腾的热水。
爹的影子,娘的影子……还有耿原修的、嫣姨、雪姨、蓉姨……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脉络,都渐渐清晰,事情最初的面貌在他的思绪中渐渐呈现。耿原修爱着他的娘——慕容情,然而慕容情的心,却只属于岳闲。
岳闲死了,并且带走了慕容情……然后耿原修收留了自己……
「那么,我又是谁?」
岳凌楼在心中这样问自己,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他用毯子捂住了脸,呜呜的抽泣着。他的脚已经渐渐使不上力气,每走一步都要打一个颤。他扶住墙壁缓缓移动,心中只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叫他逃离这个地方。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双腿滑落,在脚踝处绕出一个小小的弧线,然后跟随着他脚跟的移动,染红了土地。
我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对自己对出那种的事情的耿原修,到底把自己看成了谁?
岳凌楼心中一阵绞痛,脑中一片晕眩。他拔下了头上的珠簪,紧紧握在手里,想要把它丢到地上,想要把它折断成两截,但终究是下不了狠心。
夜风把他的双腿冻得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他的膝盖一颤,跌倒在地。下身撕裂般的痛楚,这个时候才清楚地把疼痛的讯息传到他的脑中。他开始向前爬,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但他还是在向前爬。
我不要再呆在这个地方……不要再呆在这个地方……
娘,救我……娘……你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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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整个耿府都沸腾了。
到处都可以听到焦急的呼喊,到处都可以看到来来去去的人流。他们找遍了耿府所有的地方,甚至连每一口井,没一片树丛,都彻彻底底的搜查了一遍。无论是厨房的庖子,还是看门的小童,耿府上上下下的仆从都被召集起来,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找到岳凌楼!
岳凌楼不见了!
当耿原修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枕边空无一人,伸手去探被褥的温度,冷冰冰的,根本就没人睡过。他发疯似的跳下床,这才发现地板上触目惊心的血迹,顿时如被雷击,彻底醒悟过来。他想起了自己昨夜所作的一切!
天啊……情儿的孩子,他的养子,和他相处了四年的孩子……
一念之差,他竟然没能克制住心中的那只魔兽,让淫念毁灭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天,长夫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疯似的对着屋顶大笑。她在咒骂着慕容情,咒骂着耿原修,咒骂着耿家的一切,咒骂着一场无穷无尽的噩梦。雪姨也没有出门,和长夫人相比,她平静多了,面无表情地坐在窗前,望着辽远的天空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而芙蓉呢,则是把耿芸抱在怀里,蜷缩在床上,不住地嘤嘤哭泣。
「不怪你爹……」芙蓉亲吻着耿芸的头发,用发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不能怪你爹……谁都不能怪……要怪就怪天,他在折磨着我们,折磨着耿家……折磨着耿家的所有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然而这个时候,被人遗忘的『流云阁』里,却迎来了一名罕见的客人。被软禁在这里的嫣姨,自流产以后,已经呆在流云阁里四年没有出来。四年来,她没有和任何人讲过一句话,她的舌头好像已经失去了作用,哑巴似的。
她望着倒在台阶下的小男孩,蹲下身子,摸了摸他冰冷的脸,把男孩的发丝轻轻撩起,然后为他掖到耳后。男孩昏迷着,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是被咬得发肿的嘴唇微微翕张了一下,证明他还活着。
嫣姨凝视着男孩的面容,她觉得他好美……
这美中又有一些熟悉的感觉,不过一时想不起来。她已经四年没有离开这里,好多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这个男孩,到底像谁?
突然,她的目光一冷,犹如刀刃一般地割向了岳凌楼的脸。
「慕容……慕容……情……」
伴随着这几个字,嫣姨惨白的面孔扭曲起来,她的手一抖,触电般得缩了回来。
慕容情……
她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慕容情……是慕容情!慕容情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啊!她又回来了……为什么要回来!她是鬼……是一只纠缠着耿家不肯离去的冤鬼!她要把耿家所有的人都拖下地狱!让耿家所有的人都生不如死……
嫣姨捂住了脸,大声尖叫了起来,刺耳的声音把栖息在树丛里的鸟雀都振上了天空。那一刻,耿府上下被派去搜索岳凌楼的人,都蓦然抬头,望向了流云阁的方向。对了,那个地方,只有那个地方被他们疏忽了……
人头涌动,他们都朝着流云阁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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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流赶到流云阁时,众人看到嫣姨掐住了岳凌楼的脖子,把岳凌楼压在地下,癫狂的表情足以证明她失去了所有理智。她空洞的眼瞳里,瞳孔变得极大,口中呢喃着:「鬼……女鬼……我杀了你,女鬼……」
岳凌楼一直没有挣扎,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那个时候,真的好想就这样死掉,死在嫣姨的手里。
四年前,嫣姨肚子里的孩子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死去。如果没有她,嫣姨不会被吓得连孩子都保不住。嫣姨很怕他,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被怕得差点打翻了茶碗。他不知道她在怕什么。他想问她,她眼里看到的人到底是谁?她怕的人又到底是谁?在她的心里,是否也像耿原修一样,把自己当成慕容情的化身?
死了吧……好想就这样被她掐死。既然慕容情已经死了,他是慕容情,他也该死……
就在岳凌楼绝望地闭上双眼,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候,他觉得掐在他喉咙上的那一双手,突然失去了力道。他虚弱地微微睁眼,从眼角边上,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影子立在身旁。模糊的意识,令他一时不能分辨来人是谁。但当他的胳膊被来人一把拉住时,身体的本能却告知了他来人的身份!是那样的一双手抚摸过他的身体、进入过他的身体,把他剖开成两半……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触觉……
——耿原修!是耿原修!是他!
「啊——!!」
岳凌楼的一声惨叫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手去捂耳朵。只有耿原修没动,他的手被岳凌楼甩开。那个时候的岳凌楼本该奄奄一息,但他却甩开了耿原修的手,身体瑟瑟发抖,蜷缩成一个小团,用薄薄的毯子把自己的身体牢牢包裹。就像是一只把剔了毛、拔了皮的动物,在严冬腊月里无助地颤抖。
「不要……你不要过来……」
岳凌楼把头埋在心口,身体缩得很紧,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他发紫的唇边溢出,可怜的哀求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动容。耿原修竟一动也不敢动了,他知道自己错了,真的知道,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错得无法挽回,无法补救。
那之后,岳凌楼被送回了慈兰轩。没有请大夫来看,只是吩咐了几个小丫鬟专门照顾着他。
长夫人整整有三天都没有露面,倒是雪姨和蓉姨,时而会来探望一下岳凌楼的情况。但从头到尾,她们都没有说话,甚至连走都不走近,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望几眼,然后嘱咐小丫鬟们好好伺候着,不能有半点马虎。
这件事情,一直都被一张薄薄的纸蒙着。
整个耿府,其实有不少猜得到内情的人,却没有一个有胆子把真相戳穿。
其他不知情的仆从们,只以为是嫣姨中了邪,失了心智,发了疯,她鬼使神差地骗了岳凌楼,把他骗到流云阁,想要杀他。而岳凌楼受惊过度,以至于神志不清,怕被人碰才甩开了耿原修的手。
耿原修很快把这件事情压制下来,几天以后,耿家的一切运作都重新恢复正常。除了少数几个人心知肚明外,没有人知道岳凌楼真正怕的人,不是嫣姨——而是耿原修!
被派来伺候岳凌楼的小丫鬟里,其中一人就是清儿。
四年了,她已脱去了少女时的羞涩,正值十五六岁的豆蔻年华,人也出落得愈发标致。脸颊的梨窝少了几分幼年的可爱,多了几分迷人的清丽。一条浅色的长裙系在她的腰间,婀娜的身段在薄沙之下隐隐现现。虽然耿府的丫鬟都穿这一种衣服,但不知为何,穿在清儿身上的,感觉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要漂亮那么几分。
四年前,耿府的花园内。她拗不过小少爷,亲了耿奕的额头一下,正好被长夫人撞见。从那以后,长夫人虽然还让她继续留在慈兰轩打下手,但是言谈之间,神情却比原先刻薄了许多。清儿一直忍着,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能偷偷抹眼泪,日子也不太好过。但是在人前,她却总是一副温和亲切的笑靥,楚楚动人。
当时,岳凌楼被人抱着放到床上,心急如焚同时又手足无措的耿原修环视了一圈屋内的丫鬟,第一眼就看上眼的就是清儿,嘱咐她照顾岳凌楼。也许,他看上的就是清儿的纤弱和温柔吧?
岳凌楼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三夜。虽然端给他的粥,送到嘴边,他也会喝,但就是一直不肯说话,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什么地方,好像被吸走了魂魄的傀儡娃娃。望着这样的岳凌楼,清儿总是叹气。被派来伺候岳凌楼的丫鬟还有几个,但是每天夜里为岳凌楼擦拭身体这件工作,却全是清儿一个人主动包了下来。
她不让其他人看到岳凌楼身上的那些痕迹,因为无论是谁,都可以一眼认出那是做了什么事才会留下的痕迹。淡淡的牙印,深红的吻痕,这些耿原修留在岳凌楼身上的东西,整整三天都没有完全消退。
——这个耿家,当真全都是一群疯子么?
在没有看到耿奕的时候,清儿常会这样想。
耿奕今年也已十二岁,天生多动的他,没有心思念书,而是跟着天翔门的人成天混在一起,舞刀弄剑的,老是搞得全身伤疤才肯回来。羊伟民不管他,长夫人也不管他,耿原修以前还会管,但是后来发现根本管不住,索性由着他去了。
十二岁的耿奕,已经完全不是四年前那个缠着清儿要她亲他一下的小孩子。他的眉眼更加硬挺。也许是练剑的关系,说话做事之间,也变得更加有男子气概。以前才只到清儿胸口的个子,好像才一眨眼,就整整高出了清儿半个脑袋。晒得黝黑的皮肤,赤裸的手臂上,常常都缠着一圈圈对比度明显的白色绷带。
连清儿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的目光开始跟随着小少爷的身影。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她已经陷了进去。只要稍有空闲,耿奕的影子就会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先是一个小个子,傻傻笑着的毛头小子,然后突然一窜,就变成了一个俊逸的少年郎。
每当望着镜子,或者水中的倒影时,清儿时常会发呆,她仿佛可以听到四年前耿奕稚气未脱的声音就在耳边:「清儿姐姐漂亮……等我长大了,还是喜欢清儿姐姐……」
等我长大了,还是喜欢清儿姐姐……
等到清儿恢复神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面红霞飞,急忙用手捂住了脸,钻到没有人的角落去,生怕被人看见了笑话。
这是一个梦啊,一个不敢有太多奢求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