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没有回答。
“方才我若是尽全力杀你,你会如何?”顾惜朝扭头看他,眼睛流动的是月光一般的颜色,说不明,看不清。
戚少商还是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顾惜朝,这个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的顾惜朝,那个千里追杀他的顾惜朝;这个与他共看清风明月的顾惜朝,那个害死他许多兄弟的顾惜朝……
他一直没明白,这些个顾惜朝,哪一个才是真的,或者说,他们都不是真的顾惜朝。
“我不知道。”他如是说。
戚少商背在身后的左手慢慢的一根一根舒展开,这几年来,他从来没有如此安心。
顾惜朝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放开笼住额头的手指,“闹了大半夜,我累了。”
戚少商默然,看他转入云来巷,那个月色的淡青身影细瘦异常,体不胜衣。
他很想喊住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来。
要是让老八知道自己跟顾惜朝在一起大半夜,却只是看看月亮,一定气得吐血,一定质问他为什么不杀了顾惜朝替兄弟们报仇。
其实,他在看见顾惜朝的一瞬,真的也想过拔剑快意恩仇,可他应该拔剑的手却不自觉的握紧了。
那把剑,他拔不出来。
三年来,他常常会想起顾惜朝,想起过去岁月里的那一场千里追杀。他知道他就住在云来巷里,他知道他过得不错,他知道许多事。有的是他无意中听来的,有的是别人故意说给他听的。他也常常想起他们之间隔着的比千山万水更遥远的血海深仇,想起有朝一日若是见着了他,会不会一怒拔剑,快意恩仇——
三年后,顾惜朝终于又出现在他面前。
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还是那般执扭的问他,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真的差点说,那把剑,我拔不出来,只是差点。
他甚至都能预见,顾惜朝听到这句话时,会是怎样一种表情。
他说,我不知道。
这也是实话,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些话,就算说给老八听,他也不会明白吧——
——老八!!
戚少商突然想起暗巷里那个让自己觉得很熟悉的声音,那句雷堂主说了,这次一定要一击必中——
他想起来了,那是江南霹雳堂的老八。
“顾惜朝!”
他大声喊住那个还在向云来巷里走的人,身形闪动之间,他已经再次抓住了顾惜朝的手腕。
顾惜朝一回头,戚少商已经拉住他掠过三丈之外。
不过电光火石。
身后“嘭”一声爆响,连他们脚下的地都在震动,周围的房屋不断晃动。接连又是几声爆炸声,刺耳异常,先是顾惜朝住的那个院子,接着连带几家的房子都被连续不断的爆炸炸得倾斜倒塌。
空气里四处弥漫着硫磺的味道,和着女人们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还有四下奔逃的脚步声,一片详和的云来巷瞬间乱成一片。
戚少商一直拉着顾惜朝头也不回的跑着,一直跑到苦水铺的地段,才停下来喘了口气。戚少商回头看看,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追上来也没有人埋伏,他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这么惊天动地的爆炸,一定会招来官府的人,眼下这个时候,顾惜朝还是钦犯的身份,最好还是不要和官府的人对上才好。
果然,才松了一口气,就听到开封府那边一阵马蹄声,出动的快的出奇。
戚少商才一抬头,正好对上顾惜朝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们来得太快了,反倒是欲盖弥彰,一群猪。”顾惜朝摇了摇头,他细看着云来巷那边的动静。
“不知道是哪一边的人?”
“难得戚大楼主没看出来?”顾惜朝扭头看他,眼睛里有几分嘲弄,“在你戚楼主的眼里,我顾惜朝不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放心,我不会把帐算到江南霹雳堂的头上。哼,六半分堂的人想杀我,下辈子吧。”
“我不是——”戚少商本来想解释几句,自己并不是想替霹雳堂掩饰什么,转念一想,江南霹雳堂的规矩极严,若没有总堂主的默许,怕他们也是不敢这么明目张胆跑到京城来闹事。
说来说去,他都是理亏了。
片刻沉寂。
“要下雨了。”
顾惜朝没头没尾的说了句,戚少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暗云翻卷,怕是马上就来了。
“是要下雨了。”他点头。
“那戚楼主是要抓着我不放一起在这里淋雨,还是——”顾惜朝抬了抬还被戚少商抓在手里的手腕。
戚少商看了一眼被自己抓在手里的细瘦手腕。默然放开。
“你跟我回金风细雨楼。”
此话一出口,连戚少商自己都吃了一惊,他只是心中想了一想,却转口就说了出来。
顾惜朝挑眉看他。
“你跟我回金风细雨楼,六半分堂就算再想杀你,也不至于到金风细雨楼的总堂来闹事……”
不知道是想说服顾惜朝,还是想说服自己,戚少商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十二梦之五 机会得失弹指间
还是下雨了。
孙鱼惊异的看着在他眼里一向持重的戚代楼主,居然像个小孩儿一样在雨里狂奔,一边跑还一边不断回头看着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好像在说着什么,隔着雨听不真切。
“孙鱼,你带顾公子去留白轩换衣服。”戚少商扔了扔自己袖子上的水,吩咐着孙鱼。
“是。”孙鱼暗暗且小心的打量着这位顾公子,心里揣测着他是哪一位顾公子。但表面上,他还是镇定的,“顾公子,这边请。”
京城的局势一如既往的乱,但在这样混乱的局势里,戚少商知道了顾惜朝并没有站在与自己对立的一方。对他而言,这几年来,没有了哪件事能够像这件事一般让他感到欢欣。
等到换过了身上的湿衣,更鼓已经打过了四声。戚少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自己是一点倦意也没有,怕是一夜难眠了。想起留白轩里的顾惜朝,不知道他是不是与自己一样睡不着,不知道他有没有心情喝一杯?
戚少商执了一壶酒、两个杯上了白楼。他走得很慢,他甚至能想得出顾惜朝开门时脸上的表情是什么。
才上了三楼,就听见楼上一阵异常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急急忙忙的从楼上冲了下来,呯地一声撞到了戚少商身上。
“楼主。”是孙鱼。很显然,他惊魂未定。
孙鱼是戚少商看重的人,戚少商一向认为人也是个沉稳可以成大事的人,可眼下这个能成大事的人,额际上全都是冷汗。
“顾公子不见了。”孙鱼一句话,顾功的让戚少商也变了脸色。
戚少商以最快的迅速把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想了一遍。然后,仍然是一团乱,没能得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他再次认真的想了想,“他有没有问你什么话?”
“有。顾公子问我云来巷有什么人受伤。”
“你说了什么?”
“我只说伤了个姓关的。顾公子就没再问别的,只说要些热水,等我送了热水过来,顾公子已经不见了。”
孙鱼的话还没说完,戚少商已经奔下楼了,连把伞都来不及拿。
顾惜朝果然在那里。
他跪坐在云来巷最阴暗的拐角处,头靠在长满了青苔的墙上。他脚夫边还躺着一个人,更准确的说,那是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手脚还是整齐的,头却少了半边,雨水将伤口洗刷得格外的干净,现出惨白的颅骨,异常狰狞。
听到戚少商趟着水跑过来溅起的水声,顾惜朝抬了一下头,很快又低了下去。
许是下雨的缘故,顾惜朝一向清明如许的眼睛竟有几分迷茫。
“顾惜朝。”戚少商喊他,他不动。
戚少商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突然站了起来,许是跪得太久,腿有些酸麻,他扶着墙看着戚少商。
那种眼神,那种表情,戚少商是见过的。在晚晴的灵堂上,顾惜朝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看得人心惊。
顾惜朝伸手一把抓住戚少商的前襟,紧得像是要勒死他一样,让他扯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你就可以报仇了。”
戚少商看着他,心却是一直沉了下去,他看着顾惜朝狂乱的抓着自己让自己杀了他。
顾惜朝猛的一松手,再一推戚少商,“用不着你假仁假义,心里明明就想杀我,表面却还要装什么大侠。”
“你看看他。”他指着地上的尸体,“我早就告诉他不要跟我接近,可他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家破人亡。”
“关诚,我告诉你,你求错人了,我不会去救你妹妹的,就算你是因为我才死的——”
戚少商看出来顾惜朝已经有些狂乱了,想起来他得过的疯病,心里一凉。上去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硬是把人拖走。
雨里面还听得见顾惜朝尖锐的笑声,“戚少商,你杀了我。”
戚少商回头看了顾惜朝一眼,眼里竟隐隐约约有着怒气,“顾惜朝,我不杀你,你给我好好活着。”
“戚少商,你——”顾惜朝并没说完,腿一软,倒在了戚少商怀里。
等到戚少商抱着顾惜朝回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楼里早就派了弟子守在门口,看到他回来,飞快的通知杨无邪。
杨无邪站在留白轩门口等他,却看见他抱了顾惜朝回来,一边走还一边吩咐着,“去找几件干衣服,送点热水过来,再去找个大夫。”
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听了赶紧去准备,杨无邪没有动,他只是看着戚少商急急忙忙的将人放在床上,扯过床被子紧紧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