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秋渐浓目不转瞬地盯着自己看,笑道:“怎么了?我脸上生花么?”
秋渐浓道:“不是脸上生花,是舌灿莲花。”他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娘是要我学会宽容的?倒像你当时在旁听着似的。”
公孙二娘道:“这么简单,一想就明白了。那好比一个死巷,你没走到底就觉得没路了,可是你走到底就发觉巷底还有一个转角,转过去就是大道。你始终困在你心底的死角里,转不出去,都是因你迈不出那最后一步。”
他们说话声音虽然不高,周围人却都听到了。法渡方丈赞道:“公孙姑娘这句话大有禅意。”
公孙二娘格格一笑道:“我不懂什么禅意,我师父又不是尼姑。”她转头对着秋渐浓笑,“你师父做了和尚却还生了个女儿,那才叫奇怪,你不会跟他一样,出了家再生个女儿吧?”
“你别胡说八道了,我师父是中年以后才出家的,当时我师姐已经十多岁了。”
“原来你师父是半道的出家人,那他有没有提过要你做小和尚?”公孙二娘取笑道。
秋渐浓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师父坐化前将他晚年参禅修心的心得无为录交给了我,他要我好生翻阅,以化解我心中的戾气,我却始终不明白当时我心中有什么戾气。现在想来,师父早已明了我的个性,预见到我将来必定会走一条极端的道,可惜我却没听师父的话,从没好好去看过那本无为录。”说罢,轻叹了一声。
公孙二娘奇道:“无为录是你师父修行的心得?那不是你大师兄想要你交出来的东西么?”
秋渐浓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师父撰写无为录的时候,大师兄并不知情,他是从何得知有这本册子的?听他口气,显然当无为录是什么剑招秘籍、内功心法之类,无怪他总是疑心师父偏心藏私。”
公孙二娘道:“那可糟了,他没对你下手,多半是冲着这本无为录来的,若他得知无为录不过是本参禅心法,那不立即对你下手才怪。”
“以他多疑的个性,是决不会相信的。与其向他解释,不如由得他去猜测,他欲求不得,必然不会轻易杀我。”
“可这也不是办法。”
秋渐浓凑过去,在公孙二娘耳边说了几句,公孙二娘狐疑道:“这样行么?”
“你不相信我么?”
公孙二娘点点头:“自然是信的。”她抬眼看着雪山峰顶的一轮半圆残月,倦意渐生,言语越加模糊,靠在秋渐浓肩上慵懒地睡去。山洞中其余人说话声音也渐低下去,溶入绵长的雪山之夜。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狭路相逢
雪山里昼长夜短,日头初出时峰顶由真正的金光洒遍,继而白得薄雾般透明,这般壮观景象是雪山之外绝见不到的。众人在壮阔的日出前却泰半毫无雅兴,方一清醒便有咒骂之声:“他娘的,这该死的冰川又冷又静,白天这么长,夜晚这么短,连觉都睡不好。”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又有人对着秋渐浓高声问:“你那些卑鄙无耻的师兄都去了哪里?叫他们过来一对一交手,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叫人在这里活生生等死,真是气闷!”
“你们这云岭派真是藏污纳垢之地,专出这等人才……不是作恶多端便是野心勃勃、妄图一统江湖……”诸般骂声纷至沓来,这些人都觉得随时濒临死亡,心中恐惧之下倒激发了豪气,只要一人开了口,余人都紧随而上,居然不要命地咒骂起来。
秋渐浓静静听着,居然一直默不作声。以他往日个性,只怕这些人没一个能在他眼底活过片刻。公孙二娘不时看他,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放了心。秋渐浓站起身道:“二娘,你陪我去那边走走。”
公孙二娘应声站起来,扶着他手臂走出洞去。二人走过山洞,转到山谷另一侧,只见山谷阴面背对阳光,终年坚冰溜滑,加之峭壁如削,仰望之下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秋渐浓看着山谷峰顶,似有所思。公孙二娘随着他目光看去,那断崖有一处山坡呈倾斜状,高近百丈,不由问道:“难不成你想从此处攀上峰顶去?”
秋渐浓道:“只不知这峰顶上是何模样。”言下之意,竟似真的要从这峭壁向上攀援。
公孙二娘道:“你别胡思乱想了,这里可是冰川而非寻常山崖,山壁滑不留手,你怎能上得去?纵然你一人能攀上去,其余人却怎么办?”
秋渐浓道:“这些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公孙二娘一怔,却听他又道:“不过以你的性子定不会对他们坐视不理,所以难就难在怎么把这干人带上去。”
公孙二娘微笑道:“是啊,我早说不行了。再说你大师兄他们并不是傻瓜,怎会任这许多人在他们看守之下消失不见?他们每日定有人进谷巡视,转眼便能发现了。这许多人失去了武功,怎么也逃不远的。”
“那就得抓紧时间了,不但要从这里攀上去,还要在我师兄他们发觉之前上到峰顶,找路离开。能否上去的机会有九成,上去后是否有路的机会只有五成,将他们全带上去的机会只有四成,嘿嘿,这许多关键加在一起,能安然离去的机会不到三成,不过只要有一成机会就值得一试。”
公孙二娘听他说完,连连摇头:“我觉得简直连一成机会都没有。”
“那倒未必。我们再去谷口瞧瞧。”
秋渐浓当先向谷口走去,公孙二娘只得跟上去。谷口呈一个狭长弯道,山壁微凹,两道山壁之间的顶上以一道断梁相接,那断梁看来似是一块巨大岩石,横亘于半空,积雪坚冰覆盖后便形成连接山壁的断梁,端的是一道天险,看着令人生畏。二人刚走近谷口壶腹,便即有人手持利刃拦了上来,而且是一个接一个地叠在谷口,纵眼望去,谷口至少也守着三数十人。秋渐浓纵能冲得出去,宋琴和等人却断不可能经此而过,更遑论山洞中千余名丧失武功的人。
秋渐浓看着谷口那些拦截的人,冷笑一声。随之那些人让出一条极窄的道,一名彝族汉子自人后闪出,这人生得一张马脸,相貌粗陋,神情狠恶,对着秋渐浓道:“小师弟,你最好是老实一点呆着,别想胡乱走动,否则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秋渐浓道:“昂师兄,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他言下颇有轻视之意,那汉子昂布的目光阴鸷起来,眉头虬结在一处,森然看着他道:“我留不住你,却留得住你的手下,还有你这位能说会道的公孙姑娘。”
秋渐浓笑了一下:“昂师兄果然大有长进,连这等恃强凌弱的事也十分精通了。”他语带讽刺,昂布虽不是十分精通汉语,却从他的神情分辨出语意,眼中射出的恨意便更深了。他不愿再多说,只是双手抱着胸拦在谷口,一副你若想过,须得问我的架势。
秋渐浓也不与他争执,拉着公孙二娘转身离开。公孙二娘问道:“你这位师兄好像特别恨你,难道与你有仇?”
秋渐浓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公孙二娘摇着他身子道:“快说,瞧你的样子定有事瞒着我。”
“哪有什么事瞒你,只是说了你又多心。”
“你说了我怎么会多心?”
“昂师兄一直未娶,石师姐却一直未嫁,你明白了?”
公孙二娘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支支吾吾,原来又是跟女人有关。”
“我说了你会多心,这本是他们之间的事,跟我毫无关系。”
公孙二娘笑道:“你别打赖,你离开师门时才多大,便会拈花惹草了?”
“那年我才十八岁,根本不懂什么,何来拈花惹草?”
“十八岁也该知道了,嘻嘻……”两人说笑着回到先前所立的山壁下,秋渐浓仍是看着那山壁凝神思索。公孙二娘见他出神,便也不出言打扰。
良久,秋渐浓拔出公孙二娘腰间离情剑,走近山壁提气纵身跃起,到了数丈高处,将离情剑的剑锋插入山壁冰层,一绞之后冰屑纷飞,留下一个圆洞。他则借这一剑之势再换气向上,如法在山壁上刺了一个窟窿。
公孙二娘见他越上越高,不由担心,纵声叫道:“快下来,你伤势未愈,不可过度运气。”
秋渐浓闻言手一松,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直坠下来。公孙二娘大惊,急奔上前,怎奈他下坠之势疾愈雷霆,眼见他头下脚上落到自己身前数尺处,却赶不及接住。公孙二娘心头扑通一沉,却见他手中剑尖在地面一点,借一弹之势复又在空中翻滚落下,笑吟吟看着自己,原来他故意装成失足下坠之势,只是这玩笑开得未免毫无征兆,令她受惊非浅。他落定脚步后见公孙二娘面色苍白,不免心生歉仄,上前扶着她笑道:“早知不吓你了,瞧你脸色这么难看。”
公孙二娘瞪视着他,眼中忽然落下泪来。秋渐浓见状不禁慌乱,拍着她背哄道:“乖了,下次不会再这样了,不哭不哭。”
公孙二娘脸贴着他胸口兀自哭泣,忽然又伸手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恨恨道:“你再吓我,我便不理你了。这冰崖如此危险,我不许你再攀上去。”
“我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不过这山谷之中,除了这边崖壁稍作倾斜,便无别处可攀,所以我们非从这里上不可。”
“这么危险,万一你当真失足怎么办?”
“那也得一拭。幸而离情剑锋利,每上数丈便可在冰壁上刺穿一个窟窿,第二次再上时便有籍以立足之处,可以腾出手来带人上去。”原来他是想籍着离情剑之利在百丈冰崖上开出一道上攀的阶梯,说是阶梯其实也仅是可供他足尖一点借力上跃而已。公孙二娘看一下那光滑如镜的峭壁,不由打个寒噤,心下忧心无已。离情剑一刺之下绞出的冰洞只不过两寸方圆,冰上极滑,倘若一个失足,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你真要从这里离开?那岂非太过危险?”
“危险也不得不试。过几日我伤势好了,再慢慢在崖壁上凿出一道天梯,估计这般攀上去中途定要下来换气,等到顶也得半日功夫,至于这崖顶是什么样,有没有出路,那还是未知之数,一切得等上到崖顶再说。”
公孙二娘仍是满面忧色,秋渐浓看着她微笑道:“我的二娘要做侠女,我自然得舍命陪佳人,再危险也要豁出去。”
“可是若要以你的安危为代价……”
秋渐浓柔声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死又何妨?许多人活了一生一世也不知道什么叫快乐,相较之下,我觉得上天待我真算不薄了。”
公孙二娘嫣然一笑,低声道:“我也这么想。”
“以前我从未将生命放在心上,包括别人和自己的。可是现在我想要好好珍惜生命,我不想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再也见不着你。”他牵着公孙二娘的手缓步走回山洞,许多人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
“秋渐浓,你想出办法没有?”
“现下还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在此等死?”
“那就一块等死好了。”秋渐浓轻描淡写地答道。
“……”
二人也不理会他人,仍牵着手在山洞口坐下,一副形影不离的模样。
邵天冲道:“你们怎么总是这么腻着不分开?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你们,可是你们俩却不停的卿卿我我,好像没事人似的。”他话中分明地带着取笑之意。
公孙二娘瞟了他一眼道:“你和凌家妹子也腻着没分开。”凌叶子闻言登时面红过耳,坐得离邵天冲远了些,拘束地将手合在膝上。
“开句玩笑就这么害臊了?”公孙二娘越发地要寻她开心。
秋渐浓一笑,指着远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