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看着他还是略显苍白的脸色,继续问道:“你睡的很沉,什么时候醒的?”
顾惜朝亦回头望向戚少商,淡淡笑道:“从你说朋友那一句时,我就已经醒了!”
戚少商转开与顾惜朝对视的眼光,道:“那么,你都听到了?”
顾惜朝点头,两人俱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声低咽回旋,舞起一黑一白两色衣摆,追逐纠缠。
半晌,顾惜朝再次回头,问道:“大当家,你就不恨我?”
“恨,这么多兄弟朋友的血让我怎能不恨!”戚少商紧蹙了眉峰,声音哑然。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坚毅的侧脸上紧皱着的眉,和眼底透露出的那份深沉的无奈。
轻叹出声:“这条命,等我还清了晚情的债,下一世,就都用来还欠你的那些债吧!”
戚少商神情一怔,侧过脸,看着顾惜朝。身边人的侧影清隽明晰,透着茫然和寂寞。
“顾惜朝,这不像你?”
顾惜朝自嘲地笑笑,唇边的寂寞意味更深,缓缓说道:“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的?自己的心不是最难明白的吗?”
说话间,山顶一阵疾风刮来,扬起顾惜朝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眉眼,衣袖随即鼓风飘起。
戚少商忽然一把捉住顾惜朝的手,似乎不那么做,眼前的顾惜朝就将御风而去般远离。
握在掌中的手温度偏凉,却是真真实实能碰触的到。
戚少商牢牢拽着,道:“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心。只是让我能放下过去的原因,是我想相信你能善用你的才华抱负。”
顾惜朝反问道:“难道你忘了,我曾经用我的才华抱负做过什么事?你还会轻易相信?”
戚少商捏紧顾惜朝的手,问道:“痛不痛?”
顾惜朝不解蹙眉,用力挣扎,亦甩不开戚少商死死拽捏着的手掌。
戚少商笑了起来,道:“如果还感觉得到疼痛,那么你就还好好活着!你不是为了晚情又卷入是非?那么,这一次,善用你的才华,为大宋造福。”
顾惜朝微微摇头,叹道:“大当家,你真是霸道!我为何一定要听你的?”
戚少商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始终是相信你,望你不愧为我的知音!”
顾惜朝怔住,一时哑口无言,戚少商铿锵的语气已经堵上了他所有的话语,唯有他耀如星辰的眼眸,在暮霭苍茫中,令自己瞧得清楚。
第 十 一 章
近在咫尺的眼里,有毫不游移的目光和波澜无惊的神情,似乎都在告诉着顾惜朝,他戚少商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的那份清明。
而戚少商也始终明白,自己的这些话语,不是随便敷衍,亦不曾弄虚作假。
纵然心底,对着那些身边熟如家人的兄弟朋友们仍有深海一般的愧疚,纵然仍旧是会对顾惜朝曾经的心狠手辣,紧逼追杀满腔愤慨。
然而,在看到那个美好的女子,誓死用命救他离去;
看着那个昔日神采飞扬的人,一身青衣却血流满襟,痴痴狂狂。
自己的心里就已经起了犹疑。
然后,再相遇。
眼见着他孤单一人被暗算,被击杀;
眼见他难得沉睡时也抹不去的寂寞表情。
还有什么是一定不能释怀?
有时,人心中的念想一起,只在瞬间。
俗语有曰:先入而为主!
与顾惜朝在旗亭酒肆的倾夜长谈,已经成为戚少商每一次有机会杀他时,都下不了手的禁锢魔咒。
他是爱惜他的才华的。
他亦是真心倾慕他的胆识和睿智。
戚少商相信,顾惜朝一定也难以忘记,那一夜的琴剑相契,是何等感怀!
红日隐去,山风袭来。
注视着戚少商的双眼,顾惜朝不知为何,蓦然想到了在旗亭的月色之下,这个人映衬着清辉时,倍觉晶亮的眸子。
当自己带着满心的计谋,不怀好意的接近他之后,不料想,却是沉沦在了他的一句话里。
共饮的漠地烈酒让人迷醉,清醒之后的一刹那,竟也起了不想杀他的念头。
世间,朋友易得,唯知音难求……
羽鸽扇翅的扑棱声从耳畔传来。
戚少商反手一探,已经将一只白羽信鸽擒在掌中。
取下系于脚踝的竹筒,扯出里面一张窄长小巧的纸笺。
摊开手掌,纯白羽色的灵鸽迅急飞掠而起,消失在了远处天空。
戚少商展开纸笺仔细查看,片刻,收起。
向顾惜朝道:“铁手和追命来了,已到京兆府衙。”
顾惜朝收回注视着戚少商的目光,问:“铁手不是在连云,怎么会到了这里?”
戚少商道:“我也不清楚。不过,看来是京里催得紧。”
顾惜朝道:“为了琉璃盏之事?”
戚少商点头:“对!神候把两大弟子都派来与我一同查案!”
看一旁伫立着的顾惜朝沉默不语,戚少商又说道:“既然九邪鬼宫的人也找上了你,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不如,你与我同去吧!大家商议一下,也好理出个大致的头绪。”
顾惜朝沉吟片刻,抬头道:“大当家,惜朝行事素来肆意惯了!你在公门,办的又是公差,只怕不便。”
戚少商飒然笑道:“顾公子什么时候也拘泥起这些小事来了?!走吧!”
衣袍一掀,从岩地上折返,戚少商大步从来路走了回去。
“戚少商…”顾惜朝出声唤住。
前行的人停住脚步,侧头,只看得到发丝乱舞之下的眼光流转。
“惜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此次你的对手太高深莫测,孤身一人在江湖,还是有些人相互照应为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隐没在了寺前几株青松的阴影之下。
风里挟来夜的凉意,飘起草木淡香,混着寺庙中的袅袅梵烟浮动。
清朗月色渐渐浸染碧空。
顾惜朝自嘲地笑笑,仰头看。
关中的月亮,悬在高远苍穹之中央,似乎比江南的月更圆,亦比京城的月更亮。
就像戚少商的眼眸。
眼神清亮,空明澄澈,仿佛盛得下这朗朗乾坤,如画河山!
即便是在千里追杀,狼狈不堪的日子,亦不见他的眼睛里有些许畏惧和软弱。
就和他说的那些话一样,都满含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豪气。
待顾惜朝回到寺庙之中,玄石和尚已经饱睡而起,正在和戚少商谈话。
看到他走进来,玄石深深注视了一眼,开口道:“施主,想听我说个佛经上的故事吗?
顾惜朝一怔,随即点头还礼:“敬听大师教诲!”
玄石哈哈笑了起来,道:“不敢不敢,只是一个故事!”随后问道:“施主,知道地藏菩萨吗?”
顾惜朝的眼光跟着玄石转向了佛坛上的塑像。
一直不及细看,这时定睛凝视,才发现原来供奉着的居然是地藏。
只听玄石和尚说道:
“传闻地藏在无量劫以前,曾发愿,在其他人未成佛之前绝不成佛。于是,他自愿下降地狱道,逐渐往上修炼,待到从天道往下看时,却大吃一惊。
虽然在他的修法路上,已经从地狱道救出无数苍生,却仍有众生不断投入其中。
这种景象令他万分悲恸。
片刻之间,他对自己所发的神圣誓愿失去信心,于是,在绝望里,他向诸佛呼喊求救。
地藏佛内心的极度痛苦顷刻间被满天诸佛感受到,他们立即从四面八方赶来。
就如佛经上所言:像温柔的雪花飘然而至。
诸佛以他们的无上法力相助于地藏。
而从那时起,地藏的法相也比之以前更为灿烂光亮和威武有力,可以帮助一切众生!
然而,当他的慈悲越来越大,再次在诸佛面前发愿时,他居然说……”
玄石说到这里,看着专注聆听的顾惜朝和戚少商,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顾惜朝徒然一震,呆在那里。
一时间各种情绪忽然如潮水一般向他淹来,心中万念齐飞,难以理清头绪。
戚少商叹道:“这个故事,说的是信念吗?”
玄石对戚少商点头,然后看向顾惜朝道:“和尚看你的眼里一直郁色不去,是在怀疑你当初所持的信念?还是你的心志动摇了?”
顾惜朝微微摇头,道:“大师,世人不是神佛,哪里能够诸事清醒!”
玄石叹道:“世间千万种苦,贪而不得是苦,怨恨纠缠是苦,爱而别离亦是苦!都是众生道,并无不同,重要的是你的心!
戚少商道:“玄石师傅,你究竟看出了什么?”
玄石拍着戚少商的肩头,道:“戚少商,能做你的朋友,自身必定也是一个有宏才伟略的人。可你的这位朋友心中郁结啊!和尚只是在打佛语,让他不若放开心结,尽其所能,造福于民!无论哪一个朝代,盛世总是百姓之福!”
顾惜朝面上露出淡然如水的隐隐笑意,道:“大师,你就这么肯定我的所为会为百姓造福?而不是为了私欲?”
玄石道:“佛有慈悲心,亦有降魔手!世间万物俱是矛盾,谁又能分清彼此!”
顾惜朝看玄石貌不惊人,却句句话语里隐藏禅机,直撞得人心魂深处而去。
想不到,一个陌生的和尚,只用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
或许,真的是旁观者清,遇事者迷。
这一路行来,躲在暗处的敌人已经现形,而自己也时常在思量捕捉到的点滴线索,隐约感到那些不甚明了的暗语背后,有着足以颠覆江山社稷的巨大阴谋。
却至始而终都在用晚情做为借口,想着为什么晚情会留着这些线索,同时提醒自己只是在完成一个小小疑虑。
和尚的一番禅机,倒是令顾惜朝再也无处躲藏。
既然如此,那么就随心而动吧!
夜深沉。
戚少商与顾惜朝和衣睡了片刻,天光就已微微发白。
环视寺庙内堂,似乎早以不见了玄石和尚的身影。
唯见地面一偶,灰尘满布之处,深深显出一行字迹。
“施主保重,和尚去也!”
用草根随意写就的寥寥几字,笔锋苍劲有力,不拘泥于形,狂放不羁。
顾惜朝叹道:“这和尚不仅有一身深厚的内力,还写得一手好字!”
“隐世高人,又岂止他一个!”戚少商亦赞叹。
顾惜朝站起身,推开寺门。
外面,黎明星亦升起。
晨风拂面,几多惬意。
顾惜朝想起与玄石和尚的谈话,转身对戚少商道:“去京兆府吧!”
戚少商蓦然间听到这么一句,一时怔住。
片刻之后,忽然了然于心,笑意不自觉的就涌上了嘴角眉头。
不知道戚少商在得意什么,顾惜朝长眉略扬,看了一眼戚少商面上慢慢涌现的微笑,随后先转身离开。
山间的清晨,寂静无人。
顾惜朝只有听到自己的足音,和戚少商稳健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在身后。
京兆府衙。
铁手早早遣退了围在身边嘘寒问暖的各位大人,专心地喝着茶等候戚少商前来。
此次会面,定要商议个对策出来,琉璃盏一案已经不能再拖了!
远远望见戚少商走进府内,铁手立即从屋里迎了出去。
戚少商身后不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引起了铁手的注意。
“顾惜朝?”
铁手惊异地用眼神询问着戚少商。
戚少商淡淡笑道:“故人相见,不打声招呼?”
顾惜朝缓缓走到铁手面前,道:“大哥,惜朝有修书留话,可曾看到?”
铁手点头:“我去过你那里!你怎么会和戚少商在一起?”
见顾惜朝不答话,戚少商道:“铁手兄,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进屋再谈!”
“好!”铁手正要跨入屋里,忽然道:“追命一早就传书与我,说马上到了,怎么都这时候了,还没来!”
顾惜朝没有听落下府衙门外的一声轻微的响动。
淡淡笑道:“只怕,已经来了!”
高耸砖墙外,有个红裳白衣的人影凌空腾起两丈有余。
轻巧地落在了高墙之上,一个翻身,脚点院内地面。
未作销停便一飙如箭,闪了过来。
这一翻一飙,动作轻灵似风,于寂静院子里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