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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妹妹就枕在腿上睡得沉,将所有的衣物覆在她身上保暖,此情此景宛如当年的娘对待自己,母子俩被陆家人赶出来后落魄街头。
娘用身体换来他的三餐温饱,而他则用一张卖身契换来娘去世后的安息之地。然,未来呢……
他茫然,除了一身伤痕累累,苟延残喘,还有什么可换?
摇了摇头,段玉思忖自己多么可悲,究竟还活着干什么!
抛不下她,也无寻死的勇气,就这么顺其自然饿死在街头也好,「呵……」他露出一抹苦笑,至少在饿死前做了一件善事。
尚有几分把握,老实的男人会收留傻妹妹。趁着天色未暗,段玉把握时间绣好字体,咬断手中多余的线,指尖划过碎布上的线条,留下了愿望,他却不敢奢望一番心愿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要的不是一份同情,不是带给对方困扰,今非昔比,他尚有自知之明不配拥有男人的好。
紧握着布,他闭上眼靠着墙面任意识陷入昏沉,巷外的人潮渐散,直至深夜,绣巷内只剩下他们兄妹俩互相依偎。
※※※
翌日。
傻女清醒后,乖巧地把身上衣物统统盖在哥哥身上,她不吵也不闹地把玩手指,或是将伞打开又收起,待玩了好一阵子,感到腻了,才发觉哥哥一直睡觉,都不说话。
「哥哥,跟我说话。」试着摇醒哥哥,隐约察觉有些不寻常,心下一慌,她摇晃得更用力些,不断喊:「哥哥、哥哥,快醒来和我说话。」
「别吵……」段玉闷声咕哝,意识渐渐回笼,央求道:「再让我睡一会儿。」他紧揪着衣裳,颓然地枕在傻女的腿上,浑身抖瑟不已,发高烧。
「喔。」傻女立刻安静下来,一脸呆愣地等待哥哥清醒,「我肚子饿了。」她饥肠辘辘,也感到身体不太舒服。
闻言,段玉勉强撑开眼,意识到现实的问题,督促着他必须将她安顿。
伸手拨开垂乱的发,光线刺眼,他勉强坐起身来,动手收拾包袱。
尔后,他牵着傻妹妹一同离开绣巷内。
傻女一双骨碌碌的大眼四下张望,好奇放眼所及皆是新鲜的事物,小嘴不断嚷嚷:「哥哥,那是什么?」
「是蜜饯。」段玉拉着她离开摊贩前,以免她伸手乱拿东西。
「喔。」傻女被他拖着走,频频回头,又问:「蜜饯可以吃吗?」
「可以。」段玉每走一步,皆靠意志力来支撑发着高烧的身体朝目的地前进,手紧握的力道渐松,他立刻吩咐傻妹妹,「别乱跑,也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要用银两买。」
「哦,这样啊。」傻女的目光定在看似很好吃的东西,她问:「哥哥有没有银两?」
「没有。」
「我好饿……」她可怜兮兮地说。
「我带你去吃东西,你要乖。」段玉沿路不断哄她,说了好几遍的话语隐含对她的不舍。
「哦,哥哥要带我去吃东西,住大房子吗?也会有人给我石头玩,哥哥要我好听话吗?」
傻女眨巴着眼,等哥哥点头,她开心地露出一抹笑容。
甜美的表情在他的眼底绽放一丝暖意,彷佛在体内注入一股力量,再度握紧她的小手,撑着伞,带她至锦纤布庄外的对面大街——
遥望着布庄的店门已开,段玉霎时有恍如隔世之感。
不确定老实的男人是否在布庄内,瞧见当初赶他出门的沈四送客人出店外,段玉别开视线,面对傻妹妹,掏出碎布且叮咛道:「把这个拿着,走到对面之后,不论谁叫你走都不可以走开。一定要等到给你石头的人出现,懂吗?」
「喔,这样就有大房子住,有东西吃,我会听哥哥的话。」傻女保证似地点头,随即交代:「哥哥要回来哦,我会等你。」傻女很开心,哥哥说要去拿蜜饯回来给她吃。
哥哥对她好好。傻女笑咪咪地,不疑有他,全然的相信与依赖。
傻妹妹实在好拐,段玉的身躯一晃,顺势靠在她的肩头喘气。好舍不得离开她,但因骨子里的傲气与外表的自卑作祟,强压下心中渴望,宁可落魄在外,也不愿回到布庄令人厌。
「哥哥的身体好烫。」
「嗯,我没事。」
段玉挺直身躯,对她露出一抹笑,催促道:「快去对面。」提高手中伞,视线落在对街,此刻看见老实的男人踏出门外——
乍然,心都扭绞成一团,他不断克制想上前的渴念,紧咬着唇,噎掉喉咙欲发出的呼喊,须臾,他别开愈渐模糊且灼热的视线,扬手推了傻妹妹一把。
「快去!」
傻女也看见昨天给她石头的人,她立刻跑向对面,没注意街道上疾驶而来一辆马车——
段玉惊觉已来不及,当下奋不顾身地冲上前推开傻妹妹,随即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他被急转向仍闪避不及的马车撞上,「碰!」地,整个人被震出好几呎外。
马车夫回头瞧撞伤了人,知事态不妙,「驾!」了一声,立刻逃离现场。
喝!樊禛祥正好目睹一桩意外发生,一把油纸伞落在脚旁,当下认出似自己遗落的伞,而那哭叫着爬去伤员身边的女孩儿在昨日见过。
眼看肇事的马车夫撞了人之后急驶而逃,樊禛祥回身朝布庄内一吼,「沈四,快去请大夫来!」
沈四跑出布庄外,惊觉出了意外,「啊,我马上去。」他拔腿就跑。
樊禛祥立刻上前探视伤员,一把拉开猛摇伤员的女孩儿,入眼的伤员令樊禛祥一瞬倒抽了好几口气,伤员的左臂渗出不少血迹。
「别碰我……」段玉气若游丝地喊,失焦的眼瞳映入模糊的黑影,傻妹妹不断在哭,他想出声安慰,蠕动的唇却发不出声音。
须臾,他丧失了意识,昏迷在雪地里。
傻女受到巨大的惊吓,眼看周遭逐渐围拢一些人群,她慌然无助地又哭又叫:「哥哥流血了……怎么办……怎么办……」
「别动他,你哥哥可能骨折。」樊禛祥轻声安抚她的情绪。
「欸,原来是乞丐。」
「驾驶马车的人逃了。这年头,人命不值钱。」
「也不知是谁这般缺德,撞伤了人,也不下马车来看有没有将人给撞死。」
「这两乞丐真倒霉,现在不知该找谁赔偿。」
附近的商家、路人纷纷前来瞧热闹,你一言、我一句地尽说些风凉话,也没见谁肯伸出援手。
樊禛祥小心翼翼地检视伤员,除了左臂的撕裂伤汩汩渗出血,其余尚不知伤到哪?
他立刻撕下一截袖口,为伤员包扎止血。尔后,正当他要将伤员抱起之际,赫然发现伤员的左脸颊隐约有烧伤的疤,心一凛,探手拨开那垂散的发丝,入眼的烧伤痕迹沿着颈部没入衣领内,樊禛祥顿时吃惊——
「不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他低喃着,不断说服自己——人儿并没有妹妹,不可能会是他!
老天爷不会待他这般残忍,人儿没死,却在他眼前发生意外……
几欲丧失勇气去确认,樊禛祥扳过伤员的脸庞,勾开散乱的发丝,露出右耳垂的一颗朱砂红痣和朝思暮想的容颜确定了伤员的身分,他登时提气一吼——
「让开!」
周遭的人均吓了好一大跳,纷纷后退数步,不知樊爷紧张个什么劲儿,那脸色真难看。
樊禛祥刻不容缓地抱起人儿奔回布庄内,傻女也跟着跑,留下一群凑热闹的人纳闷不已——
那乞丐和樊爷是啥关系?
12
时间彷佛回到了当初,他受伤、他守着。
牵肠挂肚与漫无止尽的等待,「大夫,他伤得如何?」樊禛祥再度开口问出不下几十遍的话。
年约五旬的大夫为伤员检查、上药、包扎后,才肯说:「他的肩膀骨折,手臂受到钝物划出一道血口,骨折与外伤恢复需调养十天半月以上,但是……」
「但是什么?」樊禛祥心下一急,语调也跟着升高,就怕大夫说些令人崩溃的恶耗。
大夫见樊爷一脸铁青,隐约察觉樊爷对受伤之人的关怀超乎平常。由那褪下的衣衫不难看出伤员贫困潦倒,且半身遍布焚伤,由伤口判断,并未受到妥善处理。大夫叹道:「樊爷,此人是您在两个月前,请我来医治的那位伤者?」
话问出口,大夫便感到后悔。两个月前,众所皆知樊爷办了一场丧事,他怎会如此胡涂认为是同一人,也许只是巧合。
樊禛祥知沈四在厅上,为防旧事重演,于是隐瞒,「并非同一人。」
此时他脸色更沉,警告道:「大夫尽管救人,此人若有三长两短,休怪我砸了大夫妙手回春的招牌。」
老大夫不禁讶然,樊爷的反应超乎一般。
怔了怔,他找回了舌头,道:「樊爷放心,我会尽我所能救治伤员。不过伤员的左腿萎靡,小腿肌肉组织坏死,他的腿已经瘸了,非我能力令人恢复当初。
「且,他正发高烧,长期营养不良造成体质虚弱,若引发肺炎无疑是雪上加霜。」
闻言,樊禛祥的心都凉了半截,「大夫的意思是……」
「生死有命。阎王要人三更走,绝不留人到五更。」
樊禛祥噤口不语,人各有命,怎会不明白这道理。如果,他没受到陆家人逐出门,没让沈四赶出布庄,又怎会沦落至此。
大夫踱至桌旁提笔开药方,又道:「请樊爷派人随我来药堂一趟,若伤员退烧,往后日渐好转,我有特制膏药,对于淡化伤疤痕迹颇有疗效,每日勤于涂抹在患处,定能见效。」
「沈四。」
爷一唤,沈四唯唯诺诺地应声:「有何吩咐?」
「你驾车送大夫回药堂,然后取药回来。」脸色几欲冻结成霜,他命令:「快去快回,若是稍有耽搁,你准备收拾包袱,滚出这里!」
「是是是,我这就去驾车,在楼下候着。」沈四不敢有误,飞也似地冲下楼去。
爷救陌生人回来,此番是触景伤情拿他开刀。不管爷是否疯了,他可得捧着饭碗,为爷做牛做马来抵过。
樊禛祥付给大夫银两,将人送至楼梯口,道了声:「大夫慢走。」他踅返回内室,见女孩儿安静地坐在椅上,一脸惶然不安。
她懵懵懂懂,不太了解别人说了什么。「哥哥一直睡觉,就像以前一样不陪我说话了,怎么办……」她拿起碎布就往脸上擦,抽抽噎噎的不知如何是好。
樊禛祥有满腹疑团待问,现下却毫无心情去理会女孩儿怎会和人儿一起?怎会在绣巷?而该死的是,自己当时怎没认出人儿!
满怀忧虑,他踱至床沿,探手触碰他的额头,温度高烫得吓人。心猛地一缩,眉头紧锁,仔仔细细地将他瞧上几遍,他好瘦,仍习惯蜷缩着身子睡,凹陷的脸颊由额际蔓延一块烧伤的疤痕,蜿蜒直下他的左半身,「还痛吗,你好傻……」
他倾身,落唇碎吻着他的伤痛,这半毁的容颜烙印一份执着的情感,「别人不要你,我要。你一定要活着,别再离开……」
他蹲在床沿,轻声细语地求他,想伸手触碰又犹豫着,怕弄疼了他一身伤痛,细凝他的左手也留下伤痕,明显的萎靡,心一痛,毫无把握他以后是否愿意让他牵着、是否会将手隐藏在衣袖之内、是否如以往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大掌瞬间覆上他的,万分不舍地轻抚他的伤疤,那粗糙的手冰凉,他会为他传递温暖。
「留下来,别再消失。为我留下来,好吗?」他喃喃问道。
傻女听了就回答:「喔,好,要住大房子,哥哥说的。」她把布摊开,听哥哥的吩咐,「要把这个给你,哥哥说你会给我吃东西。我好饿……」
眨巴着眼,她摇晃着一块碎布。
樊禛祥怔了怔,到她眼前拿起碎布,这时才发现碎布上绣着字,「无家可归,盼收留。」
他讶然,「这是哥哥给你的?」
「嗯。」傻女点点头,等着吃东西。
樊禛祥看着碎布上的字,心都拧成一团。
他都成什么样子了,无家可归也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