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刀叹了口气,低声与杨四商议起来。
过不多时,荀三弃果然去而复返。这次他手中还提着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头,那老头的头发、胡须都有些半白了,但精神倒还健旺,右手大拇指上还套着一只白玉扳指,想来平日里过得也还颇为宽裕。
一见此人,温师仲便知不妙,脸上神情难看之极。
荀三弃将那老头轻轻放在地上,得意一笑,道:“温家主,这人你总该认识吧?能不能给大家介绍一下?”
温师仲转头看了杨四一眼,脸现忧急之色,欲言还休。
荀三弃道:“既然温家主不愿说,那就由我代劳了。诸位,此人姓孙,名祥裕,家中排行老七,故而人称孙老七,乃是襄阳城仵作一行中的老大。温家主,我介绍的可有一字不对?”
温师仲鼻中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否认。
荀三弃哈哈一笑,不再理会温师仲,转身对孙老七道:“孙老七,我问你,当日温家迎宾楼有个年轻人死了,是否你验的尸首?”
自到了温家花厅之后,孙老七一直低头盯着地上默然不语,此刻听到荀三弃问起,方才抬起头,胆怯地看了一眼温师仲,伸袖抹了一把额上冷汗,畏畏缩缩地答道:“是小人验的尸首。”
荀三弃又道:“我再问你,官方出具的那张验尸书札也是出自你手了?”
孙老七点了点头,答道:“是的。”
荀三弃嘿嘿一笑,道:“你能说说验尸书札上是如何写的吗?”
孙老七吞了吞口水,低声答道:“我写的是‘尖刃刺破心室而亡,无其他内外伤痕,无搏斗痕迹,系为自戕’。”
荀三弃默然半晌,突然大喝一声道:“那么我再问你,你所做出的死亡结论可是事实?”
孙老七被荀三弃一喝,几乎吓得跌倒在地。他定了定神,犹豫良久,再度抬起头看了一眼温师仲,终于用极细微的声音答道:“不……不是……”
荀三弃大声道:“说得大声点,有人听不到你说的话!”
孙老七只得略略提高嗓音,道:“不……不是事实。”
荀三弃微笑着望着温师仲,口中却对孙老七道:“既然验尸书札上说的不是事实,那真相又是什么?”
最关键的部分已经说了出来,孙老七已无退路可走,胆气反而壮了起来,道:“那年轻人真正的死因……不是匕首之类的铁器刺破心室,而是……而是毒发而亡!那日一早,温家的顾总管突然来报官,说是他家的一位客人突然死了,疑是自杀。于是,李班头就带着我一同来到温家迎宾楼查勘。刚进房门,李班头便悄悄对我说‘这间房门的门闩是刚刚新换的,想必是有人做过什么手脚,这件事恐怕事有蹊跷,大家小心点处理。’……”
鹰刀听到这里,心中不禁有些佩服那位李班头敏锐的观察力。当日,除了凶手之外,他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因为房门原本是由内而外反锁着的,他便用内劲将门闩震断,才进了房间。那李班头心细如发,居然能注意到这种细节末梢,可见是有些本事的。
想到这里,鹰刀不禁有些责怪温师仲画蛇添足。门闩断了便由它断好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换个新的?这岂非无端端授人于柄?
鹰刀却不知这正是温师仲的老奸巨猾之处。温师仲其实心中知道以孙老七等人的手段是绝对可以查出荀途惊不是自杀身亡的,故而故意在这等小节上露点破绽出来,为的正是想暗示孙老七等人莫要多事、多嘴。
巨室豪门多秘辛。
孙老七、李班头俱是人精,为人处世极为圆滑,碰上这种事自然懂得如何处理。总之一句话,闭嘴听话有钱拿,多嘴多舌命会丧!
鹰刀在肚中思量,孙老七却已滔滔不绝地将当日情形说了出来。
“经过李班头提醒,我知此事既被我们遇上,处理得妥当是一个发财机会,但处理得不妥,只怕祸患无穷。于是,我便悄悄问了李班头一句‘顾总管说此人是自杀?’,李班头点了点头。有了这句话,我办起事来便轻松了,反正尽量往自杀上靠便是。尽管如此,验尸所必须要做的,即便是走过场,也是要做的。”
说了这一大段话,孙老七缓了缓气,故意避开温师仲严厉怨恨的目光,接着道:“验尸第一步是查看外观。那尸首除了心口插着一把匕首之外,右肩锁骨下还有一道小伤口,似乎也是匕首之类的铁器划伤。本来粗粗一看的话,死因便应该是心口的那一把匕首了,但我观察了一下,发觉有异。以常理推断,匕首刺入活人的心房,血液必然会顺着匕首的血槽呈放射状喷洒而出,但从现场看来,血液却是顺着匕首的血槽缓缓流出,堆积成滩。这说明了,心口那把匕首是在那年轻人死了之后再插上去的。不仅仅如此,右肩锁骨下的那道刀伤细长、不外翻、无大量血渍,也说明了它是在那年轻人死后再由人添上去的……”
孙老七说到这里,厅内众人早已在席间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看向温师仲的眼神中俱是怀疑之色。尤其是南宫渐雪,她眼中已不仅仅是怀疑,简直是鄙视了;卞停究竟老成持重些,不愿将自己的心意暴露在大众之下,而是低着头闭着眼,竟似睡过去了一样。
被数十人这般看着当然不是个滋味,温师仲有心要辩解几句,却被杨四用眼色阻止。
孙老七继续道:“其实这时已经可以肯定那年轻人是他杀了,因为只有凶手才会在死者的身上作手脚,将其伪装成自杀,但验尸是有程式的,该做的还是要做下去,尤其那年轻人的死因并未查明,出于多年来的职业习惯,我还是继续做了下去。验尸第二步是银针探毒。我用数根细长的银针插入尸首的腹部、咽喉、食道等各处,结果取出一看,每根银针都变为黑色了。这说明死者曾服过剧毒,直入胃部。本来后面还有很多程式,如剖腹、开脑、碎骨等等,可李班头却悄悄对我说‘敷衍一下罢了,这么认真干什么?’,我一想也是,死因大致已然查明,实为毒毙,再求证下去也没什么大意思,便草草收工了。”
荀三弃拍了拍手掌道:“很好,说得很详细。孙老七,既然我十七弟死因是毒毙,为何你的验尸书札上却要写自戕?”
自然是受温师仲的指使了。对照荀三弃之前所说的话,温师仲曾经专程拜访过孙老七,是以人人都知道这个答案。
孙老七只是低着脑袋看着地上,说什么也不敢将“温师仲”三个字说出口来。
荀三弃当然不会在意,因为答案人人都已知晓,孙老七说不说已无关紧要了。他冷笑一声,抬眼直视温师仲,道:“温师仲,你还有何话要说?”
片刻之前他还以“家主”二字尊称温师仲,此刻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虚伪的客套已是无谓,便直呼其名起来。
温师仲谨记杨四的吩咐,否认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胡说些什么,你要我说什么?”
荀三弃微微摇了摇头,嘲笑道:“温师仲,我一直以为你赤手空拳打下这一片天下,即便不是英雄,也算得上是枭雄了,岂料你居然敢做不敢认,行径直如无赖小丑一般,真是教人失望的很。”
温师仲大怒,喝道:“荀三弃,你别忘了这里是我温家的花厅,而不是你荀家的讲武堂,你如此侮辱于我,莫非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
荀三弃哈哈长笑一声,阴森森道:“你要杀我,我便让你杀!只是天下之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去,究竟谁是谁非,可不是你一人说了算。卞大将英雄豪杰,南宫姑娘不让须眉,都是明辨之人、正直之士,他们岂会坐视我被你无辜枉杀?”
南宫渐雪本就对温师仲有些反感,荀三弃此言一出,不禁当即表态道:“不错!我们白道中人一向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讲的是理而非力。荀大叔请放心,如果某些人当真要仗势压人,我南宫渐雪第一个不答应!”
荀三弃大喜,道:“多谢姑娘仗义执言。”
杨四暗呼糟糕,心内气得直想抽温老鸟一巴掌!南宫渐雪本就对三家结盟之事不太热心,这下温老鸟出言不逊惹起她的反感,日后再要重新修好真不知要多花多少力气了。
正焦急间,卞停却开口道:“温家主、荀兄,两位暂且息怒。事实究竟如何尚未弄清楚,又何必急于相煎?在荀兄这边是找了个人证,而温家主这边却也有解释的权力。荀兄,你能否卖个薄面予小弟,稍待片刻,让温家主有个辩解的机会?当然,如果温家主的解释于情理不通,小弟也绝对会站在荀兄这一边向温家主讨个公道!”
和杨四所想略有相同。卞停是站在大局上着眼,有心帮温师仲一个忙,以免温、荀两家当众破脸,破坏江北目前尚且还算稳定的局势,不然的话必然会影响到日后抗击花溪剑派的大计。
荀三弃人单势孤,之所以敢单枪匹马与温师仲理论,凭的便是希望卞停与南宫渐雪能居中说句公道话,令温师仲投鼠忌器。如今卞停昧着良心暗地偏帮温师仲,就算他心中不服,也无可奈何。
荀三弃冷笑道:“既然如此,大伙儿就捧着良心擦亮眼睛,看温师仲如何自圆其说吧!”
这“捧着良心”四字传入耳中,卞停不禁耳根一红,甚是惭愧。
有人搭好了退路,这种机会可不能放过。
杨四用手一捅鹰刀,鹰刀会意,忙跨前一步,道:“鬼兄,你不会介意我向孙老爷子问几句话吧?”
“又是你?”荀三弃一看到鹰刀就觉得火大:“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再胡言乱语卖弄口舌,可别怪我不客气!”
鹰刀呵呵一笑,道:“鬼兄,你太不了解我了。我鹰刀的确喜欢卖弄──口舌,但对像一定要如花美女,那样亲起来方才有味道。孙老爷子年纪一大把了,还是个男人,我可没那种兴趣……”众人哄堂大笑不已。
荀三弃怒不可遏,正要发作,鹰刀已笑着继续道:“鬼兄休怒。我方才不过是开个小小的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而已。”
不待荀三弃答话,他又转头向孙老七道:“孙老爷子,我这人嬉皮笑脸惯了,如有得罪,还请见谅,不要计较。”
孙老七实在是极为紧张,岂会将鹰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放在心上?
鹰刀咳嗽一声,开始发问:“孙老爷子,我岳丈……哦,也就是温家主那天找你,给了你多少银子?”
鹰刀第一句话无疑直承温师仲曾经贿赂孙老七,一时间整个大堂变得鸦雀无声,温师仲固然气得脸都歪了,连卞停也觉得颇为意外,唯有杨四微笑依旧。
孙老七看看荀三弃,再看看温师仲,老实答道:“三……三千两。”
鹰刀点了点头,道:“三千两。如果不去大嫖大赌,相信三千两银子已经足够老爷子你很舒服地过完下半辈子了吧?”
孙老七无语。
鹰刀又问道:“那天温家主将银子给你的时候,有对你说过什么吗?比如叫你在验尸书札上做些什么手脚等等。”
孙老七道:“温老爷并没有明说,也不需要明说。他给我银子,也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