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冷漠如坟的孤寂中,他是如何漠渡万年的时间?
开阳坐在千里眼平素总是坐著的位置上,伸手抚摸冰冷的白玉殿阶,那凉得刺手的冰冷,慢慢渗入身体,钻进心脏,居然,冻得让人生痛。
想起那人绝决地说,以後再也不会向天帝告呈自己私下凡间之举。
他居然,并不感到高兴,反而,心里空落,怅然若失。
总是在背後凝视的讨厌视线要消失了。再也……不会停留在自己身上。
“混帐的……小人……千里眼……小肚鸡肠……心胸狭窄……混蛋!!”嘟囔著突然爆发的一声怒吼,把躲在一旁的顺风耳给震得滚了出来。
开阳瞪著圆滚滚的、一脸讨好笑容的顺风耳,皱眉喝道:“本君心情正恶,莫要在此碍眼!!否则把你这家夥当成球儿踢!!”
顺风耳当真无辜,他不过是路过罢了,这几日不见千里眼,此刻又见殿阶上坐了一人,还道是他,便过来看看,岂料遇上了性情暴烈的武曲星君,一顿排头,吃不了,兜著走。
他连忙爬起身,见开阳已不理会他,继续坐了那位子似乎在等什麽人,便边走边嘀嘀咕咕:“什麽嘛……这位子可是千里眼的,星君大人来凑什麽热闹……真是……”
“你说什麽?!”
眼前红光一晃,刚才还坐得老远的少年已闪身挡在他面前,顺风耳顿时吓得跌坐在地,开阳一把将他揪起,喝道:“你知道离娄在哪?!”
“离娄是谁?”
见顺风耳不知所问,开阳这才想起千里眼说过,这天界只有他与帝君知晓他的名字,当时也没在意,可如今看来,连与他同登仙界的顺风耳亦不知他名,便是说,在这仙庭之上,纵有大罗诸仙三百六十,也从不曾有一位,出言唤过他的名字……
心口突然堵得难受。
开阳慢慢松手,顺风耳掉回地上,趁他失神之际连滚带爬地逃了去。
抬头看了漫天飞舞的云絮,他知道再怎麽坐著,也不会见到千里眼。只要他不想见他,不需要门扉,也可以拒绝他。
如今他身负寻珠之责,这个凡身,也不可在天庭逗留太久。
开阳轻叹一声,再看了一眼那没有了男人高瘦倒影的殿阶,转身催动云涌,下凡去了。
天上一天,地上百年,他这一阵逗留,人间已过百年光景。
物是人非,那位做面人的好心伯父早已过世,幸好开阳走前嘱四值功曹好生照顾,故而这老人在开阳走後安享百年之寿,终得善果。
开阳从怀里掏出乾坤袋,此物本为天璇巨门星君所有,乃是他临入妖域时交与开阳,道之前有缘觅得五色玄石,可以此为基,炼出神珠。
须知天地间有五金、八石、三黄。八石者,乃以玄石为尊,集天地灵气所成,几不可觅。玄石炼丹,非但有长生不老神效,更有飞仙入道。若觅得五行为根的玄石,再炼之,其力不可估量。
要炼这五色玄石,便要用藏於不周山中,女娲补天炼石时所用的玄武炼石炉。
可惜当日天璇只觅得玄石,丹炉却失之交臂。
故开阳落到凡间,第一件事,便是去探不周山。
何谓不周?不,乃否定之意;周,乃完整之解。山名不周,便是缺整之喻,相传当年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天柱。柱倒天倾,乃成凡间通天之径。
不周山上有守山天兽,凶猛非常。
开阳自然早有准备,他先是用帕捂了口鼻,从怀里扒出一扎墨绿线香,两指一弹,便将香头点起。这看来平白无奇的线香点燃後渐渐散出一种幽香,此香幽远而漫,虽远不淡,小小一扎,竟能覆盖整个山头。
片刻後,这不周山上众生共眠,便连那些凶猛的天兽亦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开阳一路上山,路旁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头头望天!兽,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烧去大半的线香,不禁咋舌,摇光的东西果然厉害啊!以前曾听他说过,从哪里弄来了神人难敌的醍醐迷香,便在离开天界前到摇光殿里翻了出来。
这玩意儿怕是得来不易,摇光藏得可深,都收到枕头底下去了,也不知他想用在何人身上?破军煞星的心思谁能知晓……
不过这种害人的东西还是赶快用掉的好,只是若让摇光回来发现他好自珍藏的东西不见了──呃。
开阳甩掉脑里那张修罗般的美玉脸蛋,攀到山後玄洞之外。
据天璇所言,这洞内有一口青铜古镜,乃是上古神物,化出虚幻镜像,以惑入洞者。
开阳倒是满不在乎,既知是假,又岂会被其所惑?
反正无论遇到谁人,只要不管不顾,直接走过便是。
他打定主意,抬脚就进了山洞。
洞内一阵光影闪烁,立时便出现了虚幻景象。开阳嗤笑,还真是说到便到。
眼前是天殿神宫,自己居然便坐在帝君宝座之上,座下一众仙家低首垂眉,恭敬而立,便连那平日恶形恶状的天枢也垂手一旁,不敢造次。
看得这般景象,开阳非但没有半分欢喜,反而如坐针砧,浑身的不自在,只见他一跃而起跳落帝座,骂骂咧咧地叫道:“开什麽玩笑?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位子谁要坐?!”
言罢头也不回地迈腿大步离去。
权势贪欲,古来就有,利之所终,只为至尊宝座。可惜开阳自在惯了,若当真让他坐那天帝尊位,还岂能消遥,自然是撒腿便走了。
天庭景象瞬即扭曲隐去,光明再现,竟是大千尘世下,长安李氏一家的门口。里面灯火辉煌,仍是热闹富贵之像,但百年将过,很快这个受星君垂青的李氏一家就要没落。
开阳忍不住迈前一步,若是再施点拨,他们便能再有百年福荫。
然而……
“……天道循环,自有其理,轻率而行,纵有善德,难逃恶果……”
熟悉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开阳望而兴叹,那家夥,实在可恶!即使不见了踪影,还能对他如此影响。
只不过……便是因己之轻率鲁莽,常让那家夥承受不必之苦。
“唉……”开阳轻叹一声,遂转身踏开,无视那被狂风吹落的大红灯笼,侧向离去。
绕过李宅,幻象再度消失,此刻四周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再光芒展时,莫名已站在一座屹於众山之颠的峰顶上。
光秃秃的山峰上,突兀地长了一棵桃树。这棵桃树并未像平常果树一般蓬勃伸展,只长得高了些,干直枝挺地向天而昂。稀稀落落的披针叶儿疏懒地挂在枝桠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开阳正是奇怪,却见那桃树侧,悬崖边缘,高瘦的男人便坐在那儿。
即使背对著他,开阳仍能一眼认出──千里眼?!
他为何在此?
远处山峦起伏,深山之中人迹罕至,只偶尔有孤鹰鸣啸,回音荡荡,这寂寥,仿佛已存在了亿万年。
峰顶高耸入云,终年冰冷如冬,大约是不久前落了一场霜雪,地面雪皑如银。而那个男人就这样坐在雪里面,也不知是多久,肩膀和头顶都积著厚厚的白雪,连高瘦的身躯也都陷在了雪中。
开阳愣愣地站在他身後,仿佛就这样看著时光流逝,雪融春至,男人却仍是坐在同样的位置,看著同一个方向。
他的背影如此孤单,就像他身後那棵峰顶上唯一的桃树。桃树静静地挺立著,山麓下一片春意却无法感染它,卷嫩的绿芽冻在枝隙上,仿佛在等待著谁来靠近,为它拨走凝固的冷霜。然而这峰顶实在太高,连最强壮的苍鹰也只能盘旋在缭绕的云下,根本不会有鸟儿会飞近,在枝上稍作停留。
在这里,除了风动、雪融,再无声息……
开阳一阵茫然。离娄他,有神目千里,看尽人间极乐,生离死别,其实,却从不曾真正感受过,亦从来不曾明白,何谓欢愉,何谓悲哀。
所以,他总是那样的笨拙。便像从小就关在屋中熟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的孩童,他悉知沧浪之水,濯缨濯足,却不知晓,有水如沧,当在夏日,赤身跃入,寻那般浑身清凉的乐趣。
明知道那不过是虚假的幻象,但此刻,心却难以抑止地抽疼。
“混帐……离娄。”
什麽女娲炼石炉,什麽五色天玄石,此刻不再重要,他只想快些找到那个将千万年的孤独静静收藏的男人。
开阳最後看了一眼桃树下的背影,猛一转身,往後奔去。
雪峰的幻象在他身後逐渐消失,突然刺目的亮光暴起,随即一切恢复成常,开阳睁眼一看,原来自己一直便站在洞中,面前一面青铜古镜,幻象在镜面下收纳而渺。
他看到了镜後,一个碧绿精巧,遍体流有玄武镌纹的炼石炉。
尾声
若你想寻一人,偏是那人避而不见,当如何是好?
既然遍寻不获,不如让他回头来找!
天帝看著殿下议论纷纷的众家仙人,只觉得这百年来,他的头疼从未间断。
殿前站著一位面色不善的黄衣神人,天帝咳嗽一声,问道:“司命真君,凡间如今方至白露,离腊月二十三尚有许些时日吧?”
这位神人正是司命真君灶王爷,每年腊月二十三,灶君晦日归天,向帝君秉呈凡人善恶。但如今时辰未到,他却早早上天,却未知所为何故?
只见灶君两手一伸,双掌各变出两个罐子,一口墨色紫金,一口玉白光洁,帝君低头一看,见玉白罐子里盈满圆润的豆子,至於紫金罐子,倒是一颗也没有。
闻那灶君道:“陛下,臣手中这两罐,一为善罐,一为恶罐,凡人为善作恶,均由臣以豆为数,仔细记录。”
帝君见他左手上那口紫金恶罐空无一物,笑道:“善罐满承,恶罐为空,不是挺好麽?”
灶君冷道:“这恶罐空无一物并非因凡人向善无以为恶,乃是有人将这紫金罐里的豆粒全倒进白玉罐中!!”本来恶罐即将盈满,却不料一下子全变成了善果,怎不叫那灶君气得七窍生烟?!
“何人如此大胆?!”
灶君嘴角一抽:“武曲星君。”
他话音刚落,身後有四位威风凛凛的武将神人排众而出,这四位分别披挂青、白、朱、黑四色盔甲,就听他们高声齐禀:“臣等亦要状告武曲星君!!”
天帝扫了一眼,叹道:“不知四方神君要告些什麽?”
四方神君,乃是青龙孟章神君、白虎监兵神君、朱雀陵光神君、玄武执明神君。
为首青盔青甲的孟章神君拱手言道:“陛下,臣等乃军中司神,专事军容列阵,庇护将士。如今虽说是太平盛世,但凡人军务亦未废弛,常有操练,偏那武曲星君总来军中捣乱,烧毁四象旌旗,移山倒林,扰乱战营,打击军中士气,实在可恶!!”
他说得气愤填膺,旁边三位武将神君亦连连点头,脸上表情看来大概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紧随其後,四渎龙神、五方真君、六丁六甲纷纷上前,所言种种,竟都是受那位武曲星君所祸,虽多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恶,但三不五时,显然是心血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