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老太监突然问:“你可知道帘子里是谁?”
珠廉秀说:“是成都王爷。”
“呵,” 帘内影子动也不动:“那你可知道他找你来干什么?”
“来给王爷当差。”
“哦,” 老太监低低咳了两声:“当什么差?”
珠廉秀脸红了红,说:“伺候王爷。”
“怎么伺候?”
珠廉秀咬着唇,把这找抽的老阉货骂死又骂生:“小的给王爷叠衣铺被端水倒茶。”
“好,” 老太监轻轻说:“你进来吧!”
珠廉秀想我要是进去我全家死光光(你全家已经死光光了),他扑通一跪就磕头,就是不挪步。
一阵静默后,那老太监掀了帘子出来,也对珠廉秀跪了下来,哑声说道:“这位小爷,老奴就是那一年从宫里逃出来的……”
珠廉秀的身躯微不可察觉地震了震。
他咬着嘴唇想了想,突然站起来往竹帘里走:“虽然你们认错人了,但我见一见也无妨,小的三生有幸,能见到成都王爷的真容……”
珠廉秀猛然捂住了嘴。
他怕不捂住,自己就会忍不住叫出声来。
他见过血腥的杀戮,见过最恐怖的尸体,甚至为了保住小命,在最阴森的乱葬岗趴了三天。可一切都比不上他眼前的这个……这个物体。
因为它是活的,而且,似乎它曾经是个人。
珠廉秀的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努力不去看那暴突血红的眼睛。
“牵机药,”老太监跟进来,哀哀说道:“已经佝偻得不成样子了,可是又死不了,就天天这么遭着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珠廉秀背过身去问:“这是?”
“成都王爷,”老太监抹了抹泪:“就是他把老奴从宫里救出来的,如今他这个样子,老奴心里滋味真不好受。”
珠廉秀攥紧了手,手心里全是汗:“我要出去。”
老太监扑通一声跪下,紧紧扯着他的衣角,低而急切地说道:“小爷,老奴知道你是好人,老奴在宫里犯了错,差点被人打死,就是小爷您给留下的命。老奴也没人可求了,这成都王府上上下下全是朝廷的人,那贺兰词更是虎狼一般的人物。”
他一个接一个地磕着响头:“王爷其实心里还清明得很,他这模样有多难受……牵机药并非没有解药啊!”
珠廉秀说:“我没有。”
老太监不肯放他:“老奴知道小爷没有,但宫外有、宫外有。”
珠廉秀觉得耳朵里嗡嗡响,又不好意思推老人家,只好不断强调:“我出不了宫,我的处境不比你们王爷好……”
“老奴送您出去。” 老太监磕了个头,看着他的眼睛说。
珠廉秀拒绝:“我不要。”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老太监躬身说:“对不住您。”
醒来又不知被扔在哪个荒山野岭。
珠廉秀摸着头苦笑,干脆就盘腿坐在树下发呆。最近的事已经超过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反正想不通,也就不想了。
“肚子饿,”他爬起来,刚扭头看看树后,却冷不防被吓得倒退数步。
那中了毒的成都王,竟然就躺在不远处的简陋窝棚里。
珠廉秀的指尖冰凉,他一步也不敢移动,就在原地慢慢坐下。
成都王的状况似乎比先前要好得多,身体不再扭曲,甚至能看出他原先是个颇为体面的年轻人。
看样子这毒药也是一时一时发作。
他张开眼睛看着珠廉秀,吐字吃力而模糊:“废……帝……”
珠廉秀慌忙打断:“我不是。”
成都王说:“柳唯月……引我见过你一次,你不记得了么?”
珠廉秀不说话。
成都王调整了半天气息,说:“我与唯月是童年好友,只不过他跟了你,我跟了当今皇上。”
珠廉秀说:“唯月从来没提到过你。”
“当然不会提,” 成都王说:“但他常常和我提你……说珠廉秀今天又不肯起床了,又不原读书了,又一碰就哭了,晚上又不肯一个人睡了……珠廉秀,珠廉秀,珠廉秀其实只有他这么喊你的不是么?”
珠廉秀说:“你能不能闭嘴。”
成都王仿佛没听见,喃喃道:“柳唯月……当年我与他一起喝酒,听人说到北镇抚司监狱有种刑罚,是用铁索子勒人犯的腰,勒到人死时,身体拉长半截,腰部只有一缕牵连未断,七窍却喷出乌黑的血来。我听了寒毛直竖,惟月却笑着说若是他,便唤这种刑罚为‘细腰吟’,让人觉得好听些……”
珠廉秀一拳头擂在成都王的脸上。
这一拳几乎用了十成力气,若不是略微打偏,成都王怕是就死在当场了。
他颤微微抹去鼻下的血迹,突然发现打人的那个比他还痛苦。
“我叫你闭嘴的!” 珠廉秀咬着牙说:“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我不提!你们永远也不许提!”
成都王艰难地点点头:“好,不提,我还指望着你救我。”
珠廉秀说:“我才不会帮你找解药!”
“也没指望这么远。” 成都王说:“你只要带我再走十里,出了贺兰词的势力圈子,自然会有人救我。”
珠廉秀蹲在他身边:“你可知道,我本来是专程来杀你的?”
“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都不知道外面的事了,因为我的身体总在无穷无尽的折磨中。” 成都王说:“但我现在求你救我。”
珠廉秀问:“为什么?”
成都王笑了:“就因为世上不肯忘记柳唯月已经没有几个。”
珠廉秀说:“真是狗屁!”
他站起来就走,可是没走多远又回来了。一是因为天色已黑,二是下起了大雨,而唯一能躲雨的就是成都王躺的地方。
珠廉秀十万分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却更讨厌生病。
他勉强生了堆火,便面无表情的望着屋外雨帘,成都王竟然还不肯罢休,喃喃说道:“你果然与他很像……有些时候,仿佛冰雕出来的人一般。”
珠廉秀闭上了眼睛,慢慢抱住头。
柳惟月。
生死别经年,魂魄来入梦。
有一回,梦见他淡装素服,静静坐在桌边,脸上是浅浅的笑意。想和他说话,却哽咽到吐不出一个字。
又有一回,梦见他拉着自己的手,柳眉下还是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声音轻轻:“御园的桃花开了,我带你去看。别怕,咱们偷偷去。”
还有一回,梦见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前面走,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怎么喊都不回头,怎么追都追不上。
……
什么时候初次见面的?五岁?还是六岁?
只记得他披着雪狸斗篷,东张西望沿着回廊走过来,说是要找九皇子。
珠廉秀摇摇头,九皇子?那是谁?
他却微笑的半蹲下来,问,你是谁啊?
珠廉秀楞楞说,不知道。
柳惟月一脸诧异,然后摸着他的头咯咯笑。
后来怎么了?
是被慌慌张张冲过来的老太监抱走了?
还是被头发都白了的宫女放在她膝上,用她苍老的手指给自己梳头,听她说,小官家,要听话,咱们的命都不在自己手里。咱们可不能落了话柄,大皇子要难做的。
或者是被母亲扯到房里,指着那只剩一口气的父亲又哭又笑,说,你爹还是死了好,死了不用受气,死了不用争什么皇帝位子,比活着痛快……
这些珠廉秀都是不懂的。
只知道此后生命里多了个曾披着雪狸斗篷的美丽少年。
而当珠廉秀终于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后,他便成了风狂雨骤的宫廷中唯一避风的港湾,只有他的怀抱才令人安心。
本以为生活就是这样了,珠廉秀或者在牢笼中渐渐长大,或者渐渐死去,但有人却偏偏要他当皇帝。当年那些联名上书要立长房皇太孙的忠臣们,如果能预见日后的那场靖难和大火,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坚定实际上是害苦了那小小的孩子呢?
珠廉秀,九岁,大明皇帝。
虽然看不懂奏折,虽然要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冰冷、幽暗的寝宫里,但他并不胆小怯弱,因为他的世界里,有一个柳惟月。
生来早慧的柳惟月,十五岁便当了锦衣卫指挥使的柳惟月,帮助家族勾结朝官,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威势倾天下,为朝野所畏之如虎的柳惟月,人人都说如天神一般美貌,如修罗一般狠毒的柳惟月。
却会温柔的把珠廉秀搂在怀里,会答应这孩子任何无理的要求,会笑着问:“又被大臣吓坏了?好好好,你不愿见他们就不见吧。”
会说:“好吧,只要完成了先生教你的功课,奏章看不懂就不要强迫自己看。”
会说:“不管你是不是皇帝,我只要你快快乐乐过日子就好。”
那三年的确是珠廉秀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但捉弄就是捉弄,上天说:称心如意的偏叫你胜景不长,彩云易散。
最后的那个晚上,珠廉秀被人从柳惟月怀中生生强拉出来,然后看着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刺穿了惟月的左胸。
血花飞溅,杀人者穿着覆面的战甲,一双眼睛美得叫人心醉。
但珠廉秀却没有死,因为惟月说:“活下去”。
于是珠廉秀点燃幔帐,然后从洒满月光的窗棂上跳了下去……
……
仿佛就如昨天。
珠廉秀站起来,走入大雨中。
成都王问:“你做什么?要受风寒的!”
珠廉秀甩了甩手继续往前走,直到完全隐没于黑暗中,才闪到树后掩面而哭。
他狠狠抠着自己的头发,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哽咽到背过气去。
然后有人低低叹息,伸手将他揽入怀抱。
这怀抱在雨夜中仍是如此温暖。
“碧城,” 珠廉秀紧紧抓住他的手:“你怎么到现在才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