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特别漫长。
珠廉秀的眼神忽而忧伤忽而轻嘲。长长的睫毛在秀美的脸上投下淡影,凌乱的头发披散在肩头。
碧城轻拍他:“走吧,天色暗了。”
一弯淡淡的月亮已经挂在树梢,朦朦的夜色渐渐笼罩了小山。
珠廉秀领着碧城,在树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不时有栖息在矮枝上的鸟儿被他惊开。
小庙里漆黑一片,珠廉秀不敢点灯,借着微微的月光草草给老和尚和空空写了封信,藏在老和尚打坐的蒲团下。又拿了原来的包袱,在厨房包了点干粮,到后院牵了马,这才出了佛心寺。
碧城还是空着手,一把剑,站在门口等他。
珠廉秀说:“我要逃了,你去哪儿?”
碧城看着这绝美的少年,反问:“你要往哪里去?”
珠廉秀耸耸肩:“不知道,逃到哪里算哪里,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碧城默然,突然从他手里接过缰绳:“我反正也没有地方可去,不如一起逃。”说完牵着马缓缓前行。
走出十几步,发现珠廉秀并没有跟上,便回头问他:“怎么了?还不走?”
珠廉秀脚步轻轻:“我一个朝廷重犯,怎能和锦衣卫一起逃?”
碧城的背陡然挺直,楞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天,我把你背回佛心寺的时候,你的腰牌掉出来了。”珠廉秀说:“象牙腰牌,上面写着‘锦衣卫——指挥使——碧城’。名字倒没有骗人,只是不知道你竟是这么大的官。”
碧城嘶声说:“那又如何。”
“没怎么样啊。锦衣卫指挥使,掌握数万缇骑,很威风吧。”
碧城问:“你不信我?”
月光下,他清俊无双的容颜笼上一层淡淡的怒气,墨玉般的眼睛更深更暗。
珠廉秀笑笑:“要我命的人怎么能信?”
“那你明知我的身份,为什么要把我救回来?”
珠廉秀摸摸脑袋,突然痞痞笑起来:“谁知道啊。哦,对!桃花!我当时肯定是被树上的桃花精击了脑了。”
“你……”
“得了,得了,我信你。走吧,反正日后不是落在东厂手里,就是锦衣卫手里。锦衣卫里我至少还认识一个你,想必日子要好过些。”
说完掠过碧城,哼着歌下山去了。
这回换碧城落后了好远,他从内衣中掏出那块腰牌,对着月光慢慢转着看,喃喃说:“我是指挥使,那他又是什么人啊?”
珠廉秀逃亡的第一件事就是偷衣服,还是偷女人衣服。
碧城看他穿着那件乡野村姑的灰布裙,肘上还有个大补丁,忍不住好笑。
珠廉秀自己挽了个乱七八糟的发髻,露出小半截细白的脖子,恨恨说:“笑什么笑。当年大爷我就是这么逃出来的。”
“装女人?”
“对啊,”珠廉秀眼波一转,竟像换了个人,那原本温和灵动的眼睛竟变得媚意四射。他软腰细步走到碧城面前,声音又柔又糯:“像不像?”
碧城苦笑,心想这人果然是逃命逃惯了的,做起戏来,有板有眼,只好说:“像,像极了酒店老板家的花痴女儿。”
珠廉秀一叉腰,装出娇俏可人样子,伸出纤纤玉指点点碧城的脑袋,咯咯笑道:“指挥使大人好厚道,竟然夸我。”
碧城说:“美人如玉,除了瞎子不夸,是人都要夸的。只是这位美人,你的声音好生低哑。”
珠廉秀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喊两声,苦着脸说:“不行,那样说话太痛苦了。我就装哑巴吧……好了好了,不跟你废话,过河!”
他撩起裙角束在腰间,把裤管卷到膝上,赤着一双雪白的脚牵着马趟水过河。山中溪水清澈见底,流动颇急,珠廉秀踩在水底被打磨的十分光滑的石头上,走得摇摇晃晃,不时失去平衡,连连惊呼“哎哟!哎哟!”
碧城却飞身而起,脚步轻飘飘在溪中几块青石上点了点,转眼就到了对面。
珠廉秀看得呆了,回过神来心中恶骂一句,气鼓鼓继续前行。
碧城在对岸的草地上坐下,好整以暇的看着那人。水珠溅湿了他的衣裳和长发,溅湿了他白的几乎透明的脸。尽管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打滑,这使他神情紧张,战战兢兢,看上去像一只窘困可怜的小动物。“当然,”碧城轻轻说:“也可恶的很。”
碧城抛句风凉话过去:“像你这种走法,逃不了两天就会落网。”
珠廉秀远远的说:“只要选对了路,慢就慢些呗!”
话说完等了半晌他才上岸,看看碧城,“扑哧”一声笑起来。
“好奇怪,我们一个逃犯一个缉捕,结伴而行也就算了,你这缉捕还嫌我逃得不够快。”
碧城也笑了:“要我亲自抓的人,个个都精明狡猾身手不凡。像你这样跌跌撞撞的,我都懒得出手。”
珠廉秀理理衣服,诡笑:“我虽然无能,万一偏偏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你也不抓么?”
碧城牵过了马:“大人物?在哪里?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没听到,没看到,不关我的事。”
珠廉秀做个口型说:怪、人。刚想抬步,突然一团黑影俯冲下来正中他的脑门,他惨叫一声跌在地上:“痛痛痛痛……痛死了~”
眼泪汪汪四处搜寻,发现身边晕倒了只鸽子,珠廉秀捂着红肿的额头吼道:“他妈的,敢暗算你大爷,大爷我吃了你!”
他伸出魔爪却被碧城拦住。碧城把鸽子拿起来,熟练的在它翅膀下取出一个小指粗细的圆筒,打开筒盖,扯出一张方寸大小的纸来。
珠廉秀顾不得痛,好奇的凑上去。
竟然是一封信,只有寥寥数语,大意是速速缉拿一个藏身于江南佛心寺的美貌少年,并不可声张,秘密送回。
珠廉秀踮着脚伸长脖子看,又把那张纸抢过来,问:“谁给你的?讨厌,怎么连我躲在庙里都知道!”
碧城不理他,匆匆在纸上画了个符号,表示知道了,又重新装捆好圆筒,把鸽子弄醒放走。这才回过头来对珠廉秀说:“走吧。”
珠廉秀问:“你不抓我回去?”
“美貌少年多了,谁知道是不是你。”
“你也不问我到底是谁?”
“你是泼皮无赖珠廉秀。”
珠廉秀却把他扯回来:“你骂我?”
碧城蹙了俊眉不说话。
“不要小看我啊!”
碧城吃吃笑了:“不敢。”
“碧城,”珠廉秀沉默许久轻轻开口:“从前有个人告诉我,锦衣卫的指挥使身上,佩带着一种异香,天长日久香味就会渗入肌肤。这种香常人闻不到,对鸽子来说却十分浓烈,所以不论指挥使身在何处,鸽子都能找得到。”
他直直看入碧城的眼睛:“鸽子能找到,人就也能找到。碧城,我跟着你走,其实时时刻刻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吧。”
碧城低着头,竟然不能发一言。
“再见。”珠廉秀牵过马,扭头就走。
碧城猛的抬头,却发现珠廉秀又折回来:“把我的刀还我。”
他犹犹豫豫把刀递过去,珠廉秀一把抢走:“再见。”
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哪边是西?”
他指指路,珠廉秀点点头:“再见。”
这一次却直接走了下去。
碧城站在日光班驳的树阴下,闭上眼。因为浓密的睫毛,精致五官的便略略显得阴柔。他突然叹口气,蓦的睁开眼睛:“别走。”
珠廉秀回过头。
碧城慢慢靠近他:“我说过,你一个人,逃不过两天。”
“这么确定?”
碧城不回答,反问:“你以前是一个人逃吗?”
“不是,还有十七个人。……不过到最后,也只剩我一个。”
“所以,”碧城扳正他的肩膀:“你的逃脱根本就是十七条人命换来的。现在只有你一条命,四周围都是东厂的人,你怎么逃?你说你怎么逃?”
珠廉秀把头转向一边,垂下眼帘。
“但我,我至少能让东厂不敢下手,他们只敢远远的看,以为你是我抓到的人。你知道东厂的刑求吗?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
珠廉秀轻轻说:“我受不了。”
“那你还一个人走什么?你要是不愿意和我一起,我就寻个空子,派心腹把你送到西南边陲人迹罕至之处去。”
“你干吗要救我?” 珠廉秀突然问。
“我……”一句话竟然问红了碧城的耳根子。
珠廉秀顿了顿,突然说:“我不逃了。”
“嗯?”
珠廉秀抱着马脖子,轻抚它的鬃毛:“从行踪暴露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逃不掉。只是觉得有些不甘心,才多走了两日。”
他仿佛自言自语,声音轻软:“西南?西南就没有东厂和锦衣卫么?碧城说的对,我每走一步,脚底下踩着的都是人命,这样还逃什么逃……”
碧城深深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刺痛。
珠廉秀抬头,眼神清澈而坚强:“我不逃了,逃了六年,太累了。我管你愿不愿,就劳烦锦衣卫的指挥使碧城大人,送我去京城吧。”
第 7 章
“照你这样的走法,到京城至少要十年。”
珠廉秀以龟速挪动了几步,回过头来:“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一心想去京城啊。”
碧城看看天色,又看看他:“上午,你窝在街上看大戏,看完戏又不肯走,跟着一群踩高跷的老太太转东转西傻乐,还故意把马搞丢了;中午,赖在树底下睡觉,一睡就是一个半时辰;下午,终于肯走了,只是到现在你一共歇了二十八次。”
珠廉秀慢悠悠说:“总得让我享受享受么。”
“享受什么?”
珠廉秀站在驿道正中做陶醉状:“唉……好久没有这么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走在路上了。早知道被人抓住就能重见天日、脱胎换骨,我真不应该躲啊!”
路人侧目,碧城黑着脸把还在絮絮叨叨阐述通缉犯自首前后心路历程的珠廉秀扯到路边。
“珠廉秀!”碧城揉着自己突突跳的太阳||||穴:“真不明白他们大费周章要抓你这种人干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我好看。”珠廉秀四十五度角仰望,握拳,肯定的说。
碧城拱拱手:“就此拜别。”
“哎哎哎哎!!你别丢下我!我可不想死啊……”
官道上不时有各色马车经过,尘土飞扬。车内人听到声响,好奇的掀开帘子,看到两个年轻的行路人。前面的青年黑发青衣,长剑在腰,俊逸非凡;后面那个么……不知道是男是女,头发胡乱披在身后,一顶斗笠遮去了大半个脸,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咋咋呼呼:“碧城,碧城,等等我!等等我啦!”
整整急走了五里路,碧城才肯停下,皱着眉头等了半天,珠廉秀才拖着脚步,坐摇右晃,最后几乎是爬行着追上来了。
“相公啊……”他伸出一只爪子,颤巍巍:“你好不怜香惜玉,可苦煞奴家了……”
碧城揪住他衣裳后领,一边拖着走一边说:“这就是你把马丢掉的结果。”
珠廉秀说:“哎哟哟!别拉了,别拉了,我骨头都散架了……”
碧城只顾往前走:“快些,天色暗了。再前面两里地就有驿站,到那儿凑和一晚,借两匹马,明日再上路。”
珠廉秀却走一步退两步,脚步越来越软,冷不丁就想往地上躺。
碧城恨不得扼死这害人精,只好把他往腋下一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