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正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很有一种冲动,想伸出手臂拥抱一下他,就像拥抱一个迷惘无助的孩子。
用力地甩了甩头,她向他走去,把手中的三明治和热咖啡递到他眼前:“戚Sir,吃点东西吧?”
戚少商缓缓抬起头,接过她手上的纸袋,放在一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验枪报告出佐来没?”
“刚出来,确实跟仓库里的弹孔吻合,初步估计是把AK PSG…1。”
那眉头几乎是立刻就舒展了一下,瞧在阮明正眼里只觉得莫名的心动,“唔该。没咩事你返去先。”
“我陪多你一阵?”阮明正看着他眼窝深陷的苍白面容,很有点不安。
“唔晒。我等下就走,你返去将今日的report写出来先,记住,对外界统一口径,要说四个目击者都已身亡——”他顿了一顿:“其他的事,我会同上面解释。”
“Yes,sir!”阮明正点了点头。
“那些记者走佐没?”戚少商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穆Sir去打发他们了。”阮明正迅速地又补充了一句:“是按你的交待,对外宣称四个目击者均已遇害。”
戚少商神色沉重地略一点头:“连接发生佐甘多事,要晒好多功夫对媒体交待了……”
说罢长身站了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安排手足看实这边,别让这个冯乱虎再出什么差错。”
“他从天台摔下来,又中了一枪,能醒过来么?”阮明正忍不住问了一句。
戚少商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我去看下小孟。”几秒钟后,他打破了沉默,把手插进风衣口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
子弹被轻轻地夹出,落到地上,与另外一颗子弹相碰,“当”的一声脆响。
粘稠的血液无声无息地急涌而出,如同被长久封印的黑暗终于重现天日,夺路而走,势头阴险而疯狂。
静寂的房间里响起了一声轻笑,优雅而魅惑,一种属于成年男性的风情。
“笑什么,要不是你来晚了,我会挨这一枪么……”
黄金粼咧着牙,喘息急速而不均匀,“Bastard,没想到警队里也有这么好的枪手。”冷汗渗了一头,他仍在笑,“那哥们简直天生就是干咱们这行的,凭感觉开枪,速度和精准度都是一流,做警察也太浪费了……”
顾惜朝皱了一下眉,消毒药棉吸足了血移开后,他已经看清了伤口的深度,“伤得不轻,还是去找个诊所吧。”
“算了,与其被那些莫名其妙的黑市医生弄死,噢,Gavin,我还是愿意死在你手里。”
对面的人若有似无的一笑,“是么?”
他的笑,有一种清苦的天真。
绷带在收紧,痛觉神经在疯狂的叫嚣,黄金粼却恍然不觉。他低下头,看着那双在自己身体上移动的手,单薄修长,微有薄茧,很难想像这双手叩动板机时的稳定和力度。
手指冰凉着,却在皮肤上带起热度,白色绷带,隐隐带着血腥的香甜,从前肩,到腹部,再绕过腰间交缠到背后——
手环过他的腰,颈擦过他的颈……仿佛,一个曼妙无比的拥抱。
他不由想,在他注定缠绵惊悚的一生中,杀机是来自不可思议的诅咒,还是这样亲密的信任?
死神的拥抱,温润而幽凉。
打了一个寒战,那淡淡的呼吸就贴在他耳边,麻麻的。他突然笑了,“Gavin,你能不能改改你那眦牙必报的毛病。”
“唔?”
“你明明早就到了对面楼顶,却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他的笑容很懒,目光却很认真,“是要报我对你那一拳之仇,还是为了那个警察?”
耳畔的呼吸倏地离开,前一秒的亲密后一刻的冷清。
忍住伤口处锯心的痛,黄金粼抬起头,与他冷冷的目光对视,然后心底轻声叹息——
出身卑贱的孩子,却有一双如此高贵而骄傲的眼睛。
——此刻,这双幽深的眼神正停在自己的脸上,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在忍耐,几秒钟后,露出了一个介于礼貌和虚弱之间的模糊笑容,“等你伤好些,我们一起回英国。”
黄金粼怔了一下,“唔,这么突然?”
“嗯。”顾惜朝浅浅应了一声,转身拿起外套,“我出去办点事,你不要乱动。”
风衣在门口打了一个卷,好像一只倦鸟的翅膀,带起了白色的寂寞,俯拾即是。
门安静地关上。黄金粼慢慢将身体放平,凝视着天花板,良久,突然咳笑了一声,“那个警察,跟你有什么关系?Gavin,你就这么不想杀他么……”
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划,仿佛一抹刀光的凉。
脱下无菌衣,戚少商紧皱着眉头疾走。
孟有威的形势不容乐观,撕开防弹衣的两颗子弹造成了大量的细胞坏死。妈的,公立医院做事真他妈的官僚,不行,要马上回去打报告,把他转去更好的医院……
“戚Sir?!”
一声轻唤使戚少商遽然停住了脚步。
回头,一个瘦削清秀的女子身影立刻映入了他的眼帘:
“阿嫂?!”他也很有些愕然:“点该你会在这家医院的?”
“叫我沈边好了。”女子的脸上飞起两抹红云,垂了垂眼睫:“我刚从其他医院调职过来不久。”
“这么巧……”戚少商弯了弯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卷哥还好么?”
“都挺好的。前两天还在念叨说最近都没见你跟他联络呢。”
“最近……很忙。”
“恩。我有看新闻,好似最近是出了不少案件,你们做警察的真是辛苦。”沈边认真地点着头,表示理解。
戚少商苦笑了一下:“帮我向他问好。等忙完这阵,我找他喝酒。”
“好。”沈边一笑:“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同事受伤,在这里治疗。”
沈边“哦”了一声,道:“虽然我只是个护士长,不过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手的,千万不要客气。”
“多谢晒!”戚少商感激地笑了笑。
“恩,那你忙吧,我也够钟换班了。有空联系。”
戚少商点点头,看着沈边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胸口没有由来地突突跳动了一下。
沈边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看了一下天。
快入冬了吧。天都黑得越来越早,这喧嚣的大都市上空永远笼罩着一层灰黑色的阴霾,铺满在即将入夜的深秋的天空,形状奇怪的乌云显得如此诡异,让人说不出的压抑。
沈边忍不住将衣领竖高起来,纂紧手袋迈下了医院的台阶:看起来要下雨,要不还是坐的士去吧。
雷卷……现在正在那家餐厅准备一切吧,平时一本正经的男人会为了自己的生日偷偷准备什么样的惊喜?想到那天不经意看到的红色丝绒盒子,她就忍不住烧红了脸,抿唇而笑。
抬腕看了一下表,怎么搞的,在门口等了10分钟了,都截不到一部的士,平常这里都有很多车的——没有办法,只好顺着下坡路走到路口去搭小巴。
脚上刚买的新高跟鞋有点紧,走起来磨得脚踝生疼。风更大了,像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这天气,在香港的秋天,实在有点离奇。
小路上一个行人都没,只有被狂风卷着的落叶满天满地的在她眼前飘飞,沈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鞋跟“嗒嗒”地敲在水泥路基上,也敲在自己心上,没有由来的不安。
这条路,怎么还不到头?车站好像怎么也走不到——
沈边被一阵风迷了迷眼睛,下意识地揉了揉,却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
痴线,自己吓自己,她紧了紧外套,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起来。
可是,不对。
这脚步声……是自己的脚步声么?脚步也会卷起回音?
身后那是……什么……?好像是一种无形的障蔽,又像是一波即将涌来的巨浪,又好似,是一只巨大的狰狞的鸟,张着黑色的羽翼,即将扑至自己的脊背——
很想回头看一眼。也许是另一个和自己一样急着赶车的路人。可却好象回不了头。
不想,不能,还是不敢?
说不出,说不清楚,但这种莫大的恐惧像一种危险的信号,已经牢牢攫住了心脏,连呼吸都有些凝滞起来。
从骨头里,血管里,每一个细胞里都泛出寒意,森寒,深寒。
沈边拼命地跑起来。
她简直有点想哭。小巴站就快到了,转过这个路口,就快到了。
身后那紧紧追随的,像幽灵一般无法摆脱的,是什么?
来了,就在后面,紧跟着,甩不脱……
跑,快点,冲出这种无边的恐惧,未知的幽明……可是……什么掩住了她的口鼻,她突然觉得不能呼吸……
黑的,凉的,冰冷的手,在她皮肤上蠕动……
……不……雷卷……唔……救我……
梦?杀(12)
02:00
他杀了人!他杀了人!
仿佛有着两个自己。一个困惑着,站在巍峨的大殿上,看着另一个自己手持利剑,一抹青色的影子滑过他的眼角。
剑光迅猛,骨肉碎裂了,血花溅了起来,握剑的手在用力……三分,三分,再三分…………这就是那个黄沙里一刀刺入他小腹的青衣人么?他终于报了仇了,他破坏了那个人的计划,他一剑劈进了那个人的肩骨,但是……好痛,他的心底为什么会这么灼痛……最后一分的力量突然消散了,他的手在抖……
那个人的眉眼之间仿佛笼罩着一层云雾,怎么都看不真切。他在仰天悲啸,他满身血污的,逃出了他的剑下……很好,他们总是一个追一个逃……他好恨,好恨……跄踉地追上去,全身却一丝力气都没有……
一群人涌了进来……他们是准?他和他之间的事,不需要其他人插手……
那袭青衫被重重地包围了,倔强的,孤立的……他想叫他的名字,就在嘴边的,喉咙里却像堵着什么,挣扎了半天,只发出几声嘶哑的暗吼………
仿佛听到似的,那个青衣人,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他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眼前的一切却突然旋转起来……他急促着喘息着,不,不……再等一会,他要看到他,他要看那个人的样子……
周围都是光和雾,仿佛在穿越一团混沌天地。
他在梦里呻吟着,叹了口气。激烈的心,一下一下……平息下来。
再不是那件厚重的混合着血迹和汗渍的裘衣,白色衣料干净而柔软的,紧贴住身体。腰上缠了一条精美刺绣的腰带,他的眼光扫上去,无端端觉得心里一沉。
人迹罕至的山林。阴风,冷冷的阳光。千百年的老松树,长出横劈的虬枝来,一只鸟掠了过去,留下长长的鸣叫,脚步踩在枯叶上——
吱嘎。
他提着一壶酒,急步地走着,心里,好像有着一桩违背原则的,难以决择的事情,沉甸甸地,压着。
闷,且苦。
远远地,一角珑玲的竹檐挑了出来,沉沉的碧绿色,在这样阴冷的山林里,让人从头到脚,都凉嗖嗖的……他却觉得心头一热,心里隐约地高兴起来。
近了……却是一大片的湖,中间孤单地伫着那幢通体翠绿的竹屋……他掠到岸边的竹笺上,脚下一点,向那幢竹屋划水而去。一点水花溅起来,渗到手上,好凉。
更近了,近得……可以听到琴声。他推开门,走进去……
青衣……又是青衣……还是青衣……
这个人,这个人……
他不是杀了他么?他怎么又来这里?为什么他会没有一点惊诧?
这一次,他能看到他的脸么?
琴声哀怨,他的心好像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对面的人,他只能看到他低垂的眉梢,仿佛笼着烟和水气……
“这琴,你再怎么弹,晚晴姑娘也听不到了……”
谁的声音,这么苍凉,这么……无奈的酸?!
弹琴的人突然抬起了脸。
烟雾尽皆散去,他的眉目,刻骨的悒郁和伤楚……
是他?
是他!
是他……
他想大叫,却听到梦中的自己一声低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