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着那双握在一起的手,他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想他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可怕到令那个女子向后瑟缩了一下。他看在眼里,却忍不住想狂笑——
怕什么?你怕什么?
他抬起手,指着她,突然发出的声音嘶哑到自己都吓一跳,“好,好,傅晚晴,你好……”
一语出口,戚少商自己猛的震动一下,顾惜朝的脸色却突然变得惨白。他握紧了她的手,退了一步,目光渐渐由惊讶转成戒备,就像卷哥死的那一夜,他在警局看到他,目光遥远而隔膜。
戚少商心中大恸,“不,惜朝,你听我说。”
自己一定是太困了,太累了,才会莫名其妙叫出那个名字。他想扑过去,要拉住他,一切他都可以解释——却被几级楼梯绊了一个踉跄。
一瞬间,顾惜朝已拉着傅晚晴退到了门边。
三人面面相觑。
落日大道的黄昏,这么安静。落叶深且密,雨雪都可以无声。
但有什么,横在他们中间,像种子落地一样生根发芽,像病毒一样急剧恶化。
他有些困惑,有些浮躁,有些不耐烦,“惜朝,你干什么?”
“少商,别这样,我们需要冷静一下。”
“冷静?不!惜朝,我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我……”
“不,少商,不是因为这个。”
“惜朝,你先过来,我们可以谈一谈。”戚少商只觉得心中惊痛莫名,惶惶然地伸出手去,却在突然出现的冰冷金属面前戛然而止。
SV5。0,黑洞洞的枪口正泛着森冷的光,迎向自己的胸膛——戚少商迷惘地看着那只IPSC级用枪,脑子里一片模糊。
他要干什么?
“少商,你走开。”
他说什么?他要他,走开?!
握枪的手很稳定,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一闪而过的杀机,似曾相识的杀机——
他已经顾不上去追究那一闪即逝的头绪,有什么更强烈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鬼魂一样浮现——
“没有用的,戚少商,你困着我也是没用的。”
“不,大当家,你让我走……”
没用的,他困不住他,从头至尾,他都留不住他……
“不!”戚少商坚定而低回的,嘶吼出声。
对面握枪的手抖了一抖,子夜的所有温存,在紧绷的对峙中,慢慢陆沉。
“没用的,少商,欠你的,我都还过了。”
顾惜朝垂下眼帘,收回了最后在他脸上逡巡的目光,握紧另一双已冰得渗凉的手,“晚晴,我们走。”
只是一个转身而已,并不那么艰难。宿命?也许未必。就让一切到此为止。
所有的纠葛、背叛、别离、生死,只不过缺少一点亲手终结的勇气。
他要离开他。
他牵起她的手,决然转身——这一个姿势,烙印在戚少商漆黑的眼睛里,忽然燃起了熊熊的火,惊起了无声的雷。
这一团愤怒而痛楚的火,把他的心烧灼得变成了粉末,又化成千万支喂了毒药的针尖,一根一根,逐一扎进心底最柔软的位置,把灵魂也撕裂。
“顾惜朝,你站住。”他想不到人痛到了极点,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
没有答复,没有回应,只有女子的脚步顿了一顿。只一下,就被身边坚定的无视所化解。
傅晚晴侧首看了顾惜朝一眼。
这个男子,他不会再回头。从小到大,他都是那么冷定决然,一旦作出了决定和选择,便不容许任何人的阻挡。
前生,他和她,有盟誓,有思念,有忠贞,有背叛,有痴恋,和恨断天涯。
但,那是前生。
她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冰凉的液体不可预期地充溢了眼眶——
今生,他的选择,是她。
戚少商沉默着,看着这壁人般的两个身影跨出了门口。
他们的背影在血色的夕阳下突然像蒙了层蒸汽,浮动起来,变得像一帧水拓般扭曲、模糊。蜿蜒着,狰狞着,像一个大大的讥讽和嘲笑。
回来——他在心里默念着——回来——他在心里哀求着——回来——他在心里嘶吼着——
忽然失语,喊不出来。
直到他们的背影即将融入最后一抹夕照,他抬起头,眼前突然晕黄成一片,一阵黑暗的飓风仿佛猛地紧紧扼住了他咽喉——
黄|色的风沙,在旗亭上空,呼呼地刮着。
白日烟花,他的彷徨;剑光如梦,他的悲伤。
“戚少商,你们金风细雨楼胆敢谋刺圣上,如今事败,还不束手就擒?!”
四周都是人影,兵刃交集,血火横飞。一个人突然扑在他身上,一柄血红色的剑从那人胸前突出来,带出血光。
老八?老八!
他咬着牙,长剑脱手,格开了那道血虹,然后在刀光剑影中一回头,向遥遥落在身后的青色人影伸出手——
耳边却传来红泪的嘶吼,“少商,你还执迷不悟,这次设下陷井把你卖给朝廷的人,就是他——”
他大震,回头,便看到那双清冽的眼,那道跋扈的眉……
他——顾…惜…朝!
不……不……
他沉闷着吼着,幻觉,都是幻觉,滚开——
他忽然发疯般拔足冲到了门口,右手从腰际拔出了配枪——噩梦,毁掉这个噩梦!开枪,一切都可以化为灰烬,一切都可以结束。
那些末世灰烬般的感伤又再一次弥漫起来,在晚风中旋转肆虐,扑打着他的脸,他的心,萧瑟、晦暗,和着泪水的温热、粘湿。
毁灭这样的你,也毁灭这样的我自己,然后醒来,一切便都不曾发生,生活仍旧可以回到原点!
泪光朦胧里,他的食指剧烈颤抖着,扳机重得像千年的磐石,像无法负担的承诺。
呯!
子弹呼啸着,滑着弧线掠过天际。
黑色Cayenne,在原地打了一个回旋,无声无息地驶离。
戚少商绷紧得快要抽搐的手臂,终于缓缓地,颓然地,垂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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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了数个弯,维港的摩天大楼已经近在咫尺。分不出水天的海港,却忽然闪亮了霓虹灯。
变幻多端的城市,烂灿何其虚幻。
他恍惚地看着,天端的那最后一抹云霞烧红了天。
“那一刹那,连我也希望你就此留下,跟他在一起,在你游移的生命里,有一点安定与长久。” 傅晚晴的声音细细的,密密的,有一种欲说无言的伤楚,莫名让人不安。
他心里微微一动,回头,只见她的神情十分平淡而落寞,“可是,朝,我们都知道,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所谓的安定和长久了。你需要他,是你前世的幻觉。”
顾惜朝看着她,半晌,忽然笑了起来,“是啊,一个幻觉,多么真实。”
她自顾自开着车,拐上了又一个大弯,金色的落日大道,在冷冷的后视镜里,变成了渐不可识别的虚线——整个胸肺和灵魂,都微微佝偻着,微微痛楚着。
一个……幻觉。
雪堡注定要消失在城市的烟尘中。
千年前的爱恨情仇已成过眼云烟,千年后的微末愿望空对一抹残霞。
他疲惫地收回目光,放低坐椅,“我睡一下,到了叫我。”
“恩——”
话音未落,一道雪白的灼光刷地射过来,眼前一阵白茫。余光里,他突然看到了一张被仇恨扭曲的脸——那是——??!!
晚晴惊呼方起,重型卡车已像一头洪荒里突然出现的怪兽,骤然扑噬过来。
尖锐的刹车声里,黑色Cayenne擦过山壁,似头折翼的鹰,向另一侧黑沉沉的永恒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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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是一种什么样的物质?它能够与光明相对,但它们又是一起的,不离不弃,永恒的撞击和磨合着,仿佛恨之于爱,记忆与之遗忘。
这种力量很重,很嚣张,但他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当黑夜深处的光芒烫痛他的眼睛,他就仿佛感受到了记忆深处的血光,被大力掀开。
一种微芒的暗示。
往往此时,他会说服自己睁开眼睛。很快,恶梦就会醒了。
醒来一片漆黑,窗外是极淡的月光,戚少商抱着仍然僵硬的双臂,走进客厅,发现杯碟刀叉都已经收拾井然。
下意识地咧了咧嘴,恍恍惚惚地想这好像还是那个人第一次主动洗碗。所有毛巾叠得整整齐齐,碗布还是湿的,犹有人的痕迹。月光透过白纱,细细地照着厨房,一切都很好,很整洁,很干净。
只是,天色荒荒,没有那个人站在那里,月色都失了影像。
一切都成为过去了。他慢慢踱回客厅,站在窗前,突然觉得屋里的空寂。他的心,静得像要擦擦的烧出火来。
顾惜朝——
他怀疑这个名字像是从一阙词或一首诗里走出来的男子,不过是他的另一个梦。
那些关于尖顶城堡的童话也不过是一个绮色的梦。
当自己醒来,便仍然可以坐在小酒馆里,对面是卷哥沉着的脸和老八的叫嚷,他们交谈,喝酒,欢笑,对未来有很多的期望……
他点了一枝烟,却发现烟身是蓝色的,怆然里有一种极辛辣刺热的味道。
他心里有一点恍惚。顾惜朝偶尔会抽这种烟,一直放在床边,他却从来没有抽出来尝试。就像有时候真相就在手边,他从来没有去试想过。
淡蓝色的烟,闪着微小的,暗红的克制,里面却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成分。
——古柯硷。
他慢慢把它吸进肺腑里,一寸一寸,辗转地得到安慰。
他想他也许可以自此就忘掉顾惜朝。
他不知道他会出现在何方。
也许永不出现。
从此他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多年后想起来,如同隔世一梦。
生命的跌宕,感情的迂回,万事不过轮回,交替,起伏,重生或者焚灭。
不过如此。
他想起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当整个世界背弃你的时候,请相信它只是转过身去,酝酿一个更大的拥抱——
指间的一点火光掐灭在案头,世界重新沉入了黑暗——
转身之后可以酝酿的,也许,并,不,只,是,拥,抱。
电话再次轰然地,铃铃地响起来,令戚少商泠泠地一震。
他茫然且惊痛地跳起来,目光游移。
他没发觉自己的面容有些扭曲。
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梦着
25、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人是必须要强大的。
当他一遍一遍忍受那些非常人所能忍受的训练时,当他在明媚的阳光下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沉寂的黑暗里一次次开枪时,他就会说服自己,我很强大。
是的,我强大。强大到先让别人伤心,自己就不会伤心。强大到先夺去他人的生命,就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生命。
许多画面闯进他昏沉的脑海。好像有什么东西蓬地一声撞在一起,发生剧烈地爆炸,千万片破碎的尘埃从烟尘中迸射出来,尖边利角,飞箭一样扎进血肉。耳朵在尖厉地鸣叫,一片一片的黑云,仿佛想要遮蔽整个视野。
他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在手指上,用力握紧掌心的SV5。0,那么凉。他今生第一次,感觉到枪械的冰凉。
最强大的,原来,是命运。
突如其来的,逃不开躲不了,悲凉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了寂静。她的血,汨汨地流着,一滴一滴,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声音。他挣扎着,把手移过去——她的身体还是暖的,脉博还在突突地跳动,一根削尖的钢铁却由颈至背斜插进去……
他按着她脖部的伤口,血从他指间涌出来,气势汹汹的流逝。她的唇苍白而冰冷,他伏上去,亲吻,却只尝到了血的腥热。他只觉得全身跟她的唇一般冰凉。
这不是那个血花飞溅的梦,但同样的是瑟瑟倒在了努力挣脱命运的路上。傅晚晴的生命,在他眼前一点一滴的消逝,原来,并非他的意愿。
欧洲小镇上清越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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