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还有空闲考虑这些小事?莫非您当真以为不闻不问发生过的事情便能当作没有。”华扬依然是微笑闲散的模样,但口里一字字吐出来的言辞却如晴天霹雳。
凌扣风几乎跳了起来,双手一紧,本在玩弄的镇纸瞬间化作灰烬。
“可惜了这块上好玉石——”华扬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仿佛他正在说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苍帝心中极为隐蔽的创口,“劲道外发未加收敛,陛下你心乱了。”
你知道了什么——差点就脱口问出,凌扣风嘶的吸气,拍掉手中粉末并趁此短暂空歇急速转念,他在暗示什么?是否有谁走漏了消息,如果他知道真相——
“心乱了便沉不住气,陛下您的杀机正日益浓厚,或许哪一天您也能带领龙腾去寻那长乐不死之路。”
此时凌扣风反而镇定下来,“你是谁?”
“微臣华扬。”华扬微微一笑,躬身施礼。
“同时也是四星首领。”凌扣风给他补充,这个神秘的按理本应该让帝王小心戒备并牢牢掌握在手中的组织,据说龙腾开国前便存在了:青龙谋略,白虎进攻,朱雀刺探,玄武驻守。华氏族人一直是四星首领,拥有庞大实力及绝对忠心,却未从在历届动乱中崛起,反而像努力收束般几乎不见影迹,直到最后的王者出现。
是真正没有野心还是为了更大的目标?
“陛下与其揣测臣的身份,不如想办法安定好赤王吧——他一乱,便没人能制止住秦将军啦。”故意不看苍帝忽然抽动的眼角,华扬继续用遗憾的腔调叹息:“只差一步就能阻止殿下,功败垂成哪,原以为他会忍耐到最后……”
“砰,”凌扣风重重掌击书案,摆放在上面的宗卷受力而起发出尖锐的破空声直逼华扬,与此同时,凌扣风跃身而起转眼间站到他身前,并指为掌,眼看就要刺入他的心脏。
“嘿……”华扬并不惊慌,半抬起头发出似曾相识的叹息。
瞬间血色又蒙蔽双眼,他喘着粗气心头泛出的恐慌倒有大半是为了莫名的越来越深重的杀机,掌握着至高无上暴力的人,原本就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吧;他已经为他的仁慈付出太多代价,为何还要忍受这般故意挑衅。
杀罢,杀尽一切可憎可恶的人——
激烈的呼吸声陡然,华扬挑起眉头,见到苍帝极其平静的脸色,恢复平常了吗?不,不像。他合拢双手轻轻对掌旋转,极淡的膻腥味飘了出来,凌扣风薄冰般的双眼忽然血红,狂暴的气息霎那以他为中心呈漩涡状扭曲起来。
双眼一亮,华扬放声大笑,也不管放在自己身前的手散发出越来越尖锐的气势,继续搓揉掌心,时疾时徐,那奇特的味道也随之时快时慢的传入凌扣风鼻中。
总有一天,这疯狂的血脉会不会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拖入深渊?凌扣风是清醒的,明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受了华扬蛊惑依然无法停止,骨髓里有种仿佛潜伏上千年的野兽慢慢苏醒,带来刺骨的疼痛和无法拒绝的愉悦。
尽情放纵自己的欲望之后,是不是就能重回当初……
“华——扬!”
“臣在。”
“你到底是谁——”随着声音传开,灼热气浪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凌扣风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眼底赤红的颜色由浓转淡,终于消失无踪。
啧,失败了。华扬松开已经交握的双手,并不理会他的质问,似在思考别的什么过了一会儿答非所问:
“臣以为,就像水姑娘之于烈帝,陛下之于赤王也是同样重要……”
“住口!”凌扣风陡然拂袖,气机凝集如剑直掠华扬。
不过——“唔,”慢慢松开紧握的左手,敛去杀意——再强的气势面对虚空也无从发泄,转头看了他一眼,“真抱歉,朕一直低估了你。”
“臣惶恐——只是这种程度怕伤不了我。”华扬说得轻松,但目光不再坦然,他似乎感受到苍帝的一些从未感受过的,属于未知的力量,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你知道些什么?”
“只是揣测,”从他目前所站的角度看不到凌扣风的表情,“毕竟当年烈帝令臣留意的是赤王……”空气中气流忽起波动,华扬不禁笑了笑,“以殿下的才情性格竟然将快要到手的一切推开,臣想必定有其原因;暗中查探多年不料陛下……”
“原来还有你从中作梗!”
凶狠的气息毫无预兆的狂飙——再次挑战苍帝的极限也许很愚蠢,不过他非常期待之后的结果。暗结手印,肉眼不可辨的黑气袅袅飞舞,将陷入失控状态的凌扣风一丝一丝包裹住。毕竟他也流着龙腾之血,温善的性子下其实也是不容人反抗的暴虐罢;能者为尊,或许这种走过了浓艳场渡过大喜大悲的心才能坚硬如铁。
只可惜了赤王罕见的天分。
华扬叹口气,忽然一凝双目。只听“嗤嗤嗤”声不断作响,那些黑烟一阵急摇,像碰到极硬的铁壁铜墙般反弹回来,手掌如遭电击,烙出几道红印。
“九转玄天……”凌扣风呻吟着说,他熟悉的力量在体内流窜呼啸,应合着血脉心跳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几乎连他也控制不住,用渐有红影的眼瞪着华扬,他得趁失控前除掉这人,否则……
“我说过,目前的您还无法对付我,”那影子淡淡的仿佛融入空气中,变得透明起来,只是脸上的笑容依然清晰而深刻,“我的王,迟早有天您会回到真正该去的地方——不用担心,在此凡世,我会做你希望我做的一切,包括夺取‘华扬’的性命,呵呵呵……”
“轰”伴随巨大声响之后,殿堂内的所有物件几乎都被焚毁,散发出奇特的膻腥味,待侍卫们慌张冲进来的时候,凌扣风已借此力极快的来到殿外。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但心若冰封,他怔怔伸出双手,打量没有丝毫变化的手掌:像一个接一个噩梦,不仅斩云,连自己也快变成不生不灭不老不死的怪物吗?
“陛下。”
凌扣风猛地一震,缓缓抬头,红袍如仙的华扬正笑微微站在眼前,“你——没事?”
“臣自然没事。”
恍如可笑的幻觉—他摇摇头,“原来我也流着魔血——那你就是传说中的接引人吗?”
“是。倒是赤王殿下早就瞧出来啦……”
心里一烦,忍不住便要发怒,“他整日无所事事自然有闲空夫……”倏的一停,凌扣风闭上嘴狠狠瞪向华扬,胸口一阵阵收缩,今日从宣召他开始,君臣对话之间他说不了几句就要提到斩云,不惜讲出自己最忌讳的事情频频挑衅,“为…什么?”
“我们的王,从来只有一个。”华扬笑得安闲,但眼睛黑沉沉的不见任何光芒,“殿下来了——”
“咔嗞咔嗞”木轮椅碾动侧旁一条铺满碎石的小路转到殿前来,凌斩云抬头看了看两人,眼中闪过困惑,“华丞相?”
“殿下——”薄唇含笑,华扬微弯身体却听身边苍帝低声而迅速道,“今日你的冒犯朕不再追究,华扬,派出朱雀盯住秦妃暮,将他每日所作所为与何人接触呈报给朕。”
“是,陛下。不过何不交给赤王处理……”话音在凌扣风冷锐的逼视下消失,华扬耸耸肩闭口不语。
“你且退下。”看着斩云越来越近,他仰天吸了口气:天气渐冷,蓝湛湛的天空高远晴朗,风凉飒飒的拂过大地,安慰这块让流火七月炙烤得焦躁的土地;但渐渐的,这凉风会带着阴冷在龙腾呼啸而过,直到带来一场大雪。
想到这里手脚忍不住发寒,他搓了搓指尖,朝斩云道:“你怎么来了?”
大哥不愿见到我?眼里分明凄然着这么问,但凌斩云还是笑着回答:“想大哥了嘛,嘻嘻——我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啦,闲着也是闲着,无事可做又不能到处溜达解闷,便来瞧瞧大哥,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没有……咦,这是什么味道?”他疑惑的耸起鼻子嗅了嗅。
空气中并没有什么异味,除了他怒毁殿堂后飘溢出的烟尘,但斩云在意的定是另外一种若有若无的气味。凌扣风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后退两步:这种从体内深处慢慢蒸腾出来,总旋绕鼻端不断提醒自己一切都已改变的味道——那是极淡的应该属于小弟身上特有的幽香,是心理作用,是那日挥之不去的阴影,还是——他也成为怪物的证明?
起了小风,高大的林木发出簌簌声响,也吹散不少幽灵般盘旋身边的气味。
凌扣风稍微松口气,但依旧不敢靠近,他怕这仅仅是自己的错觉而让斩云发现异常——
“我们的王,从来只有一个。”华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什么。不不,俗世的王也好,异界的王也好只要斩云愿意就由他去吧——凉风缓缓从他面颊拂过,痒痒的冷淡了皮肤下的燥热不安。苦笑一声,凌扣风抬手想揉揉眉心,突然僵住,仇恨,快活,犹豫还有悔恨痛心各种梦中经历的情绪忽如起来冲上心头,不及抚慰便清清楚楚听到耳边“啪”一声碎响,激烈的感情在瞬间融会直达高潮,像一道电流延着脊椎奔袭而下,那种沸腾的欲望叫他几乎呻吟出来,手指也不受控制的快速曲伸——停止!他严厉的命令自己。
“大哥,你怎么了?”斩云迟疑的,小心发问,同时移动轮椅试图接近兄长。
迅速后退,凌扣风转身避开他的视线,察觉自己下颌绷紧,喉结不停的吞咽仿佛有头怪兽正款款而出,
“没……没什么……”
眼睛又开始发热,望出去的影子渐渐带有流动的红影——不,不,无论如何他是我弟弟!!
“大哥……”
“回去!”低声怒斥让凌斩云迅速变了脸色,他欲言又止,盯着兄长隐隐发抖的后背,勉强挤出笑容,“……好,我先走了,您保重。”
也许是兄弟俩同承一脉斩云才如此敏感吧。
听得声音远去,凌扣风才深深吐一口气,唇齿间发出令人心寒的嘶嘶声。
看着已成废墟的大殿,他忽然握紧双拳。
15
远方隐隐出来歌声,仔细听时,声音又不见了。
今夜下了入秋来第一场冷雨,淅淅沥沥若有若无,流窜在树梢殿顶仿佛低声的嘲笑。
很冷,但也很热,凌斩云舔了舔凉冰冰的指尖,觉得似乎一场大梦醒来,转眼物是人非——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罢,怅然的想着,胸口如有火焚。
闭上眼睛就看到这些日子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寇掠也许已被大哥扣下,也许早就逃出朝天;妃暮眼中的热情也如烟云消散,然而这些并不重要,他在乎的是那正慢慢转身离开的身影,带着冰凉的眼神……
头很痛,斩云知道最近他变得懦弱和畏缩,已错过许多并不该错过的事情,然而他该怎么办……
用力推动轮椅来到室内一面大镜前,他缓缓褪去上衣,赤裸的身体宛如一块白玉塑成,渗透了略微的粉色更是光泽动人,使人一见便不禁起了缠绵之意。凌斩云深吸一口气,微一凝神将力气聚拢右手食指,迅速划过双腋,胸口,丹田四处,红芒乍现,各射出一道细线交汇于胸随即消失,与此同时双眼灼热起来。
淡淡的曾为兄长所称唯独自己才有的暗香自体内深处袅袅飘散,凌斩云闭上眼,仰头靠在椅背上淡淡道:“是你吗?华扬。”
“殿下。”幽灵般的身影浮现出来,华扬依旧红袍鲜艳,神情如仙,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玩味与嘲讽。
“你对大哥做了什么?”
“应该说——殿下对陛下做了什么吧……”
凌斩云遽然变色,他猛一回头,眼光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