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少爷,这下人的地方会脏了你的衣服。”
展玉风不懂,衣服脏了可以洗,再说他们不整天都是脏兮兮的吗?有什么分别?
跑去问管家,他皱着一张老脸说:“少爷,这是阶级区分。”
花圃里各色品种的花簇拥在一起,绽放的,半开的,娇艳的,羞涩的,高洁的,或者是野性的,齐集一堂,争相斗艳。
展玉风慢慢走近,俯下身仔细看去。重叠绽放的洁白花朵,浓密饱满如丝缎的花瓣上,有细微的粉色残末,轻轻吹一口气,花蕊敏感地一阵摇曳。
他笑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甜香混合着植物些微的辛辣味道冲击着他的感官。
时间还早吧,宴会也许还会进行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有些困,于是趴在一旁的石凳上,沉沉睡去。
秦凡举着照相机,慢慢走回暖房。
他是花匠的儿子,准确说,是养子。
十岁以前的时光,他一直是在孤儿院里度过。三年过去了,那段日子,他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斑驳的石墙,生锈的栏杆,窄小颓败的院所里,只有三三两两漫不经心的员工在看护着。
十几个人同时挤在一个室内。夏天的时候,头顶上只有一只吊扇,在吱呀声中缓慢地转着,散不去一室的汗味和尿骚味。
他每天面对的是几块残破不堪的积木,一些零落的蜡笔和几张泛黄的画纸。吃的是一成不变的菜色,并不算很差,但时间久了,还是一看见就想吐。
残破的孤儿院里只有胖胖的老院长,对他很好,经常带各种各样的书给他看,教他识字,对他说一些有趣的新闻。有时候,还会带给他好吃的零食。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流逝着,他每天透过墙上那扇小小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那些花开繁茂的样子,与院内的败落形成鲜明对比。丝缎般的花朵不知疲倦地傲然开放着,阳光之下,微风之中,上演着一出出华丽的舞剧。
那时候,秦凡就想,要留住,想要留住这些美丽的瞬间,即使是些微亮色,也想把它握在手里。
于是,后来,他遇见了照顾那些花的花匠。一个朴实憨厚的男人。他告诉秦凡,你可以照相,照片可以留下这些花的样子。
再后来,孤儿院倒了,他就把秦凡带回家,供他生活,给他读书。
他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爸爸。”
从此以后,秦凡爱上了摄影,不管是妖媚的,还是圣洁的,哪怕只是一些细小微弱的东西,只要他觉得想要留住,就会全部记录在他的镜头里。这世界,唯有纪录,才不容易遗忘。
推开门,他向里走,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父亲工作的场所。孤儿院倒后,在一次机缘巧合下,父亲被雇到这户人家做花匠。
说句实话,他并不喜欢看见这些花开在暖房里的样子,失去了摇曳的姿态,没有了雨中颓败的美感,那些美丽的植物就如塑胶花一般顽强而倔强地生长着。
走过一排排花圃,他回到自己隐秘的角落。
突然间,就愣住了。
繁茂的树木斜斜向外伸展出层层叠叠的绿叶,交织在一起,些许的光亮透过幽微的缝隙照射下来,一点一点,欢快起舞。
绿叶之下,花团之中,横卧着一个身着贵族长袍的孩子。
七八岁的样子,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瀑布般倾泻下来,微微盖住那张巴掌大小的脸蛋。
秦凡屏住呼吸,悄悄走近,蹲下身,细细看去。
石凳上的人双眼紧闭,细长的睫毛盖住眼睑,秀挺的鼻子,菱角般的嘴向上翘着,还有花瓣一样的嘴唇。秦凡伸出手轻轻戳了戳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连跳动的血管也仿佛要破土而出。
就是这样一个花精一般的人,此刻却毫无防备地熟睡着。
美,真的好美。秦凡打从心里感叹着,一边暗自猜想她到底来自哪里,也许是今天宴会上哪家的千金小姐吧。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之姿想来也不够形容眼前的人。
习惯性地拿起相机,调好镜头,准备按下快门的一刻,秦凡犹豫了。会不会惊醒她?醒来之后,她会不会受到惊吓而离开。
生平第一次面对美却无从下手,秦凡隐约觉得,如果他按下了快门,也许终其一生,他就真的只能面对这一张照片。他想看,看着这张睡容,一辈子都不会厌倦。
展玉风是被饿醒的,中午的时候,厨子做了不合胃口的东西,而晚宴的时候,又因为自己的偷溜而错过佳肴,他此刻肚子里的馋虫正呼之欲出。
眼皮动了动,他醒过来。透过盖在脸上的发丝,他看见自己的身边坐着一个人。
比自己大,瘦长的个子,干净利落的短发,侧脸看去,棱角分明。
他低着头,正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展玉风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隐隐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青草味。
时间定格了很久,展玉风才眨眨眼,一骨碌坐起来。
男孩似乎吃了一惊,手一抖,书啪地掉落在地上。他有些失措地看着展玉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展玉风凑过去,捡起他的书拍了拍,递还给他。
男孩犹豫了一下接过手:“谢谢。”
展玉风发现男孩面对自己的时候非常拘谨小心,不同于父亲商场上同僚的阿谀奉承,也不同于家里一干下人的诚惶诚恐,而是一种对待艺术品的小心翼翼。他不明白为什么,但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我叫展玉风,你呢?”
“秦凡。”
“你是这里的什么人?”
“家父是花匠。”
“那么晚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安静。”
秦凡惜字如金,并且丝毫没有主动攀谈的意思。而此刻的展玉风也对这种无关痛痒的对话方式沮丧起来,他正努力寻思着下一个话题的时候,肚子发出一阵不文雅的叫声。涨红了脸,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有红豆饼,你吃吗?”
展玉风惊讶地看着他。红豆饼他是知道的,这里大街小巷,早茶夜市到处都有卖这种小吃,金灿灿黄橙橙,露出黑黑的红豆馅。但是父亲和管家从不允许他吃,他们说那不卫生。
秦凡递过来一个袋子:“有南瓜和红豆馅的,如果你喜欢甜食。”
以往甜食在展家基本是禁止的,为了怕他生蛀牙,父亲严格关照厨子控制甜食数量。
展玉风差点想痛哭流涕了,他这时候觉得秦凡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不光给他吃红豆饼,还特地挑了甜的口味。
“我做的,只有这两种,你将就一下。”
秦凡淡淡说完,就照旧低头去看书,不再理会他。
展玉风抖抖地打开袋子,抓起一个圆圆的饼就一口咬下去。松脆油腻的外壳带着一股淡淡的芝麻香,中间夹着甜蜜的红豆馅,充斥震撼着他的整个味蕾。
他想着,家里的厨子要是换成秦凡该多好,那就能天天吃红豆饼,要多少有多少。
秦凡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页面的第一行上。
“小凡小凡,你握得好好失。”
“你说什么?”z
秦凡不解地抬头,看着一脸碎屑的展玉风正鼓着腮帮子,一边吞咽,一边笑容甜蜜,努力表达自己的想法。他有些好笑地递过一瓶水,看着展玉风大口灌下,伸出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谢谢。”缓过气的展玉风高兴得笑起来,他仰起头,高兴地说:“你做得好好吃。”
秦凡看着他的笑,一双漂亮的凤眼拱成两条弯弯的弧线,嘴唇也因为水的润泽而变成湿润的花瓣,闪着异样的光彩。
“喜欢就好。”y
他不自然地别过头。
展玉风吃饱喝足,睡意又渐渐袭上来,他慢慢地爬回原来的位置,一弯腰,头枕在秦凡的腿上。
“还是这样舒服。”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蜷起身子,闭上眼睛。
秦凡惊愕的看着他毫无顾忌的样子,鼻子里流窜进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花香。无奈地拉过外套盖在展玉风的身上,他只能继续看书。
展玉风并没有立刻睡着,他只是觉得很享受躺在秦凡腿上的时光,软软的,还有好闻的青草味,很舒服。
“小凡,”他喃喃道:“你要是永远在我身边就好了。”
秦凡看了看他,随口说着:“那我娶你好了。”b
气氛静默下来,秦凡开始后悔刚才说的胡话,也许展玉风会生气,毕竟一个女孩子随随便便就被别人说要娶回去,任谁都会生气的。他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展玉风呼地一下坐起身,猛抓起秦凡的衣领就问:“真的吗?你真的会娶我?”
秦凡被问得莫名其妙,毕竟他刚才也只是随口胡说。自己已经不是三岁小孩,阶级区分,贫富悬殊他还是知道的,而门当户对这码子理所当然的事他也是懂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铁了心要娶展玉风,那也是比庞贝复原更没有希望的事。
此刻展玉风出乎意料的热情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你自己说的,说话要算话,你一定要娶我。”
小小的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连秦凡也不由觉得神圣起来。他没有想到展玉风会答应。
“你,想嫁给我?”g
“当然,嫁给你的话,我一辈子都有红豆饼吃,而且,”他瞟了秦凡一眼:“你的腿比床还舒服。”
秦凡放下手里的书,严肃地看着他:“小风,告诉我,你是真的想嫁给我?不会后悔?”
“后悔什么?你很啰嗦诶!”
展玉风不解地仰起头,想了想,抱着秦凡的脖子,对准他的嘴就用力亲下去。
啵的一声,在安静的夜里愈发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