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远这天仍是在青玉楼待到天亮再走,却不再弄他,只是搂了他在床上躺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见小萍说得几句,那双杏眼却渐渐眯缝起来,露出小孩渴睡的模样来,便抱了他道:“睡吧。”小萍起先还强打精神,硬是要陪着他说话,却终于撑不住,将头埋在他胸前,睡得甚是香甜。
陆瞻远却是一夜未眠。他想替小萍赎了身,却想不出该如何安置这孩子。他初被调派上京,又卷入了主战主和之争,在朝中甚是孤立,那金人又一天天的逼近,汴京一战终是难逃,他又不见得带了小萍去打仗,何况要真打起来了,自己生死未卜,又怎么照顾得了这孩子。
然而他却怎能任小萍在这青玉楼中而不顾……
陆瞻远想着,便左右为难起来。
第十六回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
不知不觉过了年去,这正月里剩下的最热闹的日子,便是那元宵节了。
小萍听长乐说那汴京城的元宵佳节极是热闹,不待到正月十五,满街的花灯就都点了起来,那灯海从东华门外的灯市绵延开去,各个坊巷口都演着歌舞百戏,无论男女老少,都要上街观灯;又听说那青玉楼素日里规矩甚严,这元宵节却也允许他们上街看灯,便越发向往起来,只打那正月头上便盼着元宵,却听陆瞻远说这些天城内宵禁,只是不知道元宵还放不放灯,心中失望,那小嘴就扁了下去。
陆瞻远道:“若是元宵节不放灯,我便买了兔儿灯来看你,好不好?”
小萍点点头,心中却终究为没赶上元宵节的热闹而沮丧着。那长乐又尽拣了往年元宵节的热闹事儿来说,说那宣德门外的御街两侧怎么设了彩棚,怎么演起歌舞百戏,击丸蹴菊,点跳刃门,踏索上竿,只听得小萍心痒难耐;又列数那晨晖门夜市上的小吃,什么桂花汤圆,水晶鮰,科头细粉,旋炒栗子,爆银杏,缎金橘,那卖小吃的竹架子上打着青伞,伞骨络儿上挂着梅红缕金小灯笼子,那小贩就挑了架子,边敲着小鼓,边沿街叫卖……只听得小萍瞪大了一双杏眼,不自觉地用舌头去舔那唇瓣,心中却越发懊恼起来。江流见了一笑,拉着长乐道:“好啦,你也别再逗他啦。”长乐这才住了嘴,却用手轻扣窗阑,唱道:“火烛银花、触目红,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小萍便捂着耳朵跑了开去。
长乐却站在窗阑前,只反反复复地唱那一句“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江流却想起往年长乐也如小萍一般盼着这元宵节的热闹,只是那时长乐尚幼小,还要自己牵了他的手上街看灯去,只怕他给挤丢了。他站在长乐的背后,见那长乐那背影,竟是比自己还高了些,便感慨起来,和着长乐的歌声往下唱去:“旧事惊心忆梦中……”想到下句,却连忙掩了口。
长乐却替他续了下去,唱道:“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他转了身,去看江流,江流却垂下眼睛,道:“别唱了。”
长乐见没有旁人,便握了他的手,道:“今年元宵若是放灯,我们还一起看灯去。”
江流的手轻轻挣了挣,只是长乐的手握得紧,不曾挣脱。那双狭长的凤眼却收起了素日里的玩世不恭,只是默默的看了他,却近似哀求了。
于是江流便不忍心起来,终于点了点头。他见长乐高兴的样子,竟像是自己许了他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般。心中却想起那无头琴师所说,此城将有大难,便想,今年元宵大约是不会放灯了吧。
然而终于传出消息,今年元宵仍是和往年一样,放灯三夜,起于十四,止于十六。宵禁之令暂废。
东华门外的花灯,也终于挂了出来,那街巷上空悬着彩索,挂着过街灯,又有市数十丈的灯竿,造成牡丹、莲荷、曼陀罗等花卉形状,分光叠翠,灯下悬了珠玉金银穗坠,风过处,叮叮咚咚的煞是好听。那整个汴京城内,也终于热闹起来,万街千巷,尽皆繁盛浩闹,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只暂将那金兵将至的愁云抛到脑后,以那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活劲儿,寻欢作乐起来。
陆瞻远答应了小萍上街看灯,倒也不食言,不待天黑便乘了马车来接他。小萍自进得青玉楼来,平日里甚少有机会出门,这汴京元宵的盛况,更是第一次见着。那马车出了曲院街,悉南向着相国寺去了,一路上只见满街的绢灯笼、日月灯、诗牌灯、镜灯、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琉璃灯,还有那姑娘家身上佩戴的小灯球,只得策栗那么大小,像珠翠一样装饰在身上,走动起来,只觉得光彩动人。小萍便不禁头晕目眩起来,一路只喊那马车慢些走,好多看上几眼。
陆瞻远便笑了起来,只道:“相国寺前的灯山还要热闹,包管你看个够。”
小萍点了点头,放下车帘子,却道:“嗯,我要看得仔细些,好记在心里。”
陆瞻远听这话说得孩子气,便笑道:“这元宵节年年有,记它做什么?”又见小萍仍是忍不住撩了帘子往外面看,便道:“你若是喜欢,咱们明年还来看灯。”
然而陆瞻远不曾想到的是,这元宵节的华灯,却是汴京城最后的辉煌了。
谁也不曾想到。
然而将江流仰头去看那空中猝然而逝的烟花之时,他或许预感到,这将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场元宵的月色与花火了。
他与长乐在这元宵节的人群中走着,长乐生Xing爱好热闹,便总是挑些人多的地方去,刚在那相国寺大殿前的乐棚看了百戏,又要去晨晖门外的夜市,江流也都由了他。长乐倒疑惑起来,道:“江流素来不爱凑热闹,今天倒怎么转起性来了?”江流便只笑,道:“都由了你还不好。”
从相国寺往晨晖门去,一路上人流渐渐疏散开了,又有熬不得夜的孩童,由爹妈抱着,归家去了,这一路便不似刚才那般闹腾。又有深坊小巷,以竹竿悬了小红纱灯球,从墙头探出来,远远看去,就像浮在半空中一般,远近高低,被风吹了,忽悠悠地荡着,江流便放慢了脚步。长乐却以为他累了,握了他的手道:“可要找个地方歇歇?”江流只是摇头,道:“只想多看两眼。”长乐便也停下了脚步,陪他站着,却仍是握了他的手,过一会儿又道:“别老往那风里站了,小心冷着。”其实那夜风甚暖。江流知道长乐是急性子,等不得,便道:“走吧。”
向那晨晖门去了,那人声又渐渐喧哗起来,沿街都是饮食铺子,搭起棚来,设下座位,供那赏灯倦了的人歇息一会儿,再继续玩乐。长乐便也拉了江流,往那戴楼门张八家的棚里坐了,道:“平日里想这张八家的莲花鸭想得紧,虽也能叫人买回来吃,终不如坐在这棚子里吃有味儿。”便招呼那卖下酒厨子,道:“将那莲花鸭、生炒肺、烧臆子、旋索粉、葱泼兔、入炉细颈、金丝肚羹、排蒸荔枝腰子、两熟紫苏鱼,各拿一份过来,再打一斤洞庭春色来。”那酒博士听得长乐一口气报出七八样菜来,不禁倒抽了一口气,长乐却笑道:“你怕我付不起酒钱还怎的?”便将那钱褡子往桌上抛了,“嗒”的一声,沉甸甸的颇有分量,那酒博士便哈着腰去了。江流只埋怨道:“咱们两个人,怎么吃得了那么许多。”长乐却笑嘻嘻的道:“吃不了,每个菜都尝一口也是好的。”那酒先上来了,长乐端了酒杯,晃了一晃,道:“这洞庭春色虽比不上青玉楼里的,却也算是上好货色了。”便一饮而尽。江流却喝不得酒,只陪着他抿了一口,便将那酒杯推在一边。
那张八家的棚子里坐得人甚多,也不乏一些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和富家子弟,从相国寺一路游玩过来的,在此喝酒歇息。长乐和江流入座之后,别人也只当是哪里的世家子弟,见他们一个姿态风流,一个文弱清秀,便忍不住要多看上两眼。只是别人看过便罢,那东边一桌坐了一人,却是将一双眼睛盯在江流身上,看得目不转睛。
原来这人便是京城姚大帅的二公子,他平时素爱男风,只是家里管教甚严,不曾有机会逛得青玉楼这样的地方。这时却给他瞧见了江流这般人物,只把他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那双细小的豆眼放了光,将江流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只恨不能剥光了他的衣服一般。那同一桌坐着的另一位李公子,却是秦楼楚馆的常客,见了姚公子那副馋相,便道:“这位便是青玉楼当年的头牌江流了,年纪虽是大了些,模样还是在的。”那姚公子原以为江流是哪家的公子爷儿,尚不敢放肆,这时听说了他竟是风尘中人,便胆子也大了起来,只搓了手道:“年纪大些好,年纪大些更解风情。”又道:“我见那另外一位也不错,只是瞧着横了些,怕是招惹不起。”那李公子便笑道:“你只管放了心,那旁边一位便是咱们汴京城里有名的长乐了,你窑子没逛过,长乐的名字总是听过的。”那姚公子便连连点头,却道:“我还是喜欢那年纪大些的。”拿了酒杯,站起身来,竟往长乐那一桌去了。
长乐耳尖,早已听得那姚公子在说些什么,只是懒得搭理这般人物。这时却见那姚公子拿了酒杯,自说自话的往自己一桌坐了,向那酒博士道:“这一桌的帐算在大爷我头上。”长乐双眼一瞪,便要发作,江流却按了他的手,只温言对那姚公子道:“公子客气了,只是素昧平生,怎能让公子付帐。”那姚公子听着江流的声音闲婉沉着,煞是好听,便是连骨头也要酥掉了,下身却硬了起来,只想着这般嗓子,若是在身下叫唤起来,不知要怎么个销魂法儿。那手便不规矩起来,只往江流的腰上搂去,道:“不客气,不客气,爷是看上了你啦,你陪爷喝上两杯,爷便把这个赏了你。”说着从袖中摸出个钱褡子来,往桌上一扔,却见那钱褡子上面镶了金丝银线,珠光宝气,果然是富贵人家的东西。
江流不想惹事,便只是推托,道:“我们在外不得自私侑酒,公子若有雅兴,改日来了青玉楼,江流再陪公子喝酒助兴。”
那姚公子却是个急色鬼,又喝得多了几杯,便只管伸了手将江流往怀里搂,道:“哪来那许多规矩,你跟爷喝了这杯,还怕爷不好好疼你?”说着,便一手强扭了江流的头,一手拿了酒杯去灌他。那洞庭春色酒性甚烈,只呛得江流连连咳嗽。长乐便发起急来,将那桌子一掀,道:“你给我放了他!”说着便去拧那姚公子的手。他素日里处事向来圆滑,这时却顾不上那许多了。那姚公子却笑道:“我平日里面听说长乐又蛮又骚,今日见了,果然是蛮得很啊,却不知道骚不骚?”长乐冷了脸,道:“你长乐大爷骚不骚,这就叫你知道。”只提了刚上桌那盆莲花鸭,往那姚公子照脸扣了过去。
那姚公子“啊哟”一声,连忙放了江流,却终是避闪不及,被那汤汁淋了个满头满面。他伸了袖子一抹脸,只觉得满脸油腻,煞是狼狈,只指了长乐,叫道:“想动手么?”那李公子等另一桌的,早就围了过来。
长乐见他们人多,索性便豁了出去,只将那碟子往地上一敲,拣那锋利的一面向外握在手里,道:“动手又怎地,你长乐大爷还怕了你们不成!”江流只叫“长乐!”却见那棚子里坐的那些人,都远远地让了开去,只等着看热闹。江流只担心长乐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