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来,赫赫然是一片青色的衣角布帛。
青色暗淡,布帛已旧。
上面的字却很新,很清晰。
看得出,写这字的人,曾经细细描画过一遍又一遍。
顾惜朝的目光久久地逡巡在这几个字上,带着难言的万千思绪:
〃旗亭相识人〃。
3、
〃把这拿回去,告诉他,我不喝冷酒。〃
顾惜朝眼波轻荡,微微朝外努了努嘴角。
那军士一怔,闷声道:〃那人。。。。。。料到顾公子会这么说,他让转告顾公子,这坛酒一直贴在心窝边暖着焐着,再大的风,再冷的雨,都没让它吹着一点,沾着半分。〃
清幽的眼眸中漾过一丝涟漪,顾惜朝轻轻地咬住了嘴唇。
军士小心翼翼地望了他一眼,低低续道:〃他还说,这坛酒是给公子的贺礼,见完您一面,他马上就走。〃
〃够了。〃
顾惜朝不耐地挥了挥衣袖,紧皱眉头,转过身去,几步走到帐中宽椅上坐下。
那军士呆了一呆,想了半天还是问上一句:〃那人若是不肯走〃
〃赶他走!〃顾惜朝心烦意躁地抬了抬眉毛。
〃他好象是习武之人,还带着剑〃
〃那就让他等着吧。〃
被那苍白的面容上骤然浮现的阴郁吓了一惊,那军士再不敢说话,低头小心退了出去。
夜深。
风冷。
戚少商环抱着逆水寒,静静地立着。
风把他的发丝吹乱,把他的衣衫吹乱。
把他的心吹得更乱。
心乱如麻。
麻的是冰冷的身躯,是纷乱的思绪
却麻痹不了,一波波如潮汹涌的痛。
那个人,他说过很多次要他和他一起走。
他其实等过他很多次。
这一次,换他来等。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人生怅惘,很多时候,不是你等我,就是我等你。
等人的人,辗转纠结里未尝没有苦乐自知的通达;被等的人,蓦然回首间想必也有历透冷暖的无奈。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聚,散。
无常。
你是愿做等人的那个,还是被等的那个?
戚少商缓缓阖上眼帘。
这半生浮沉,等待过他的人很多。
这一次,他愿意慢慢体味那种等待的煎熬。
暮去。
朝来。
日落。
月升。
白色的人影依然标枪般直直地挺立着。
夜色降临,金军大营内突然一改白日的森严,渐渐喧闹起来。
弯月高挂,寒星闪烁。
大营中四处生起了篝火,一群群的金国士兵围坐在篝火边,欢声笑语,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歌舞尽欢,一派喜庆升平。
大帐中。
灯影凄凄。
人影寂寂。
厚厚的帘帐,似乎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寂寞苍白的手指,在棋盘上一点,又一点。
帐外的篝火劈驳声隐隐作响,武士们趁着酒兴摔角的呼昂声浪,一声高过一声。
指尖凝顿。
瞬即笼入袖中。
青色的宽袖骤然飘飞间,终于拂乱了棋局。
〃来人!〃
一个帐外侍立的金兵应声掀帘而入。
顾惜朝的眉尖只略剔了那么一剔,但始终不曾抬头,这帐内气氛,他的精神,似乎全都集中在他拂乱了的棋盘上。
那金兵也不敢擅言,噤声立了半晌后,顾惜朝方微扬双目,扬手把他叫至身前交待了几句。
看着那金兵应命而出,顾惜朝掀开长长的眼睫,一双幽暗的眸子里泛出莫可名状的光芒。
戚少商一步一步地跟随来唤他的金兵走向营地深处的大帐。
平静如水。
是说他的步伐,和他的表情。
万里迢迢的一路追寻,山长水远,他直恨腋下无双翼。
这会,他却突然恨这条路有些短。
他走得慢。
而且越走越慢。
这些个日日夜夜,他准备好了一切。
可真正到了要相见,他却迟疑了,凝顿了。
胸膛中肆意奔涌的情绪,还未找到那个可以突袭而出的缺口。
大帐里,温暖如春更胜春。
戚少商掀开帐帘,迈出了第一步,却无论如何再迈不出第二步。
他想象过无数次与顾惜朝重逢的情形,甚至做好了被神哭小斧横在颈项,深入血肉的准备
可惟独想不到会是这样。
他要找的人,当然就在大帐中。
可既不是怒目而视,也不是冷眼相向。
因为顾惜朝是什么表情,他根本看不见。
隔着偌大的一顶屏风,他只能听,只能猜。
戚少商只听了一下,就发现,根本不用再猜。
他已经明白那帐中的温暖融融来自何方了
他只能僵住,前不得,后不得,进不能,退不能。
春暖,春意。
春情,春色。
九现神龙被这无限暖意熏红了脸,熏醉了心。
咕咚一声,他下意识地,有些恼恨地,却又无法控制地咽下一啖口水:
水声盈盈,这个,这个顾惜朝,他居然,居然在。。。。。。
顾惜朝躺在木桶里。
轻阖着双眼,以一个很惬意的姿势。
水很热,但刚刚好。
这种地方,这种天气,没有比这样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更美好的事了。
他的心情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很好。
至少,要比门口那个人好。
〃久违了大当家,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既轻且柔。
和着袅袅的热气蒸腾,从屏风后飘了出来。
带着似有还无的魅惑。
这〃大当家〃三个字听得戚少商骤然一凛。
喉间〃咯〃的一声,千言万语悉数烂在了肚子里。
戚少商一双星目,直勾勾地盯向屏风,似要用目光把那屏障割破打穿,嘴角慢慢牵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大当家的贺礼顾某收下了,却之不恭,敬谢不敏。夜寒风冷,戚大侠路上小心,恕在下不远送了。〃
屏风内,言语淡定清冷。
屏风外,目色凄迷深沉。
这么远,这么近。
4、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戚少商的心苦。
很苦。
〃好。〃
半晌,戚少商方强自定了定了心神,涩声道:〃这炮打灯的滋味,顾公子想必已经不记得了。这么些日子,陈酒虽仍浓,故人却淡了。风里来雨里去,这坛酒我白天捧在手里,晚上供在枕边,大老远地给送了来,想不到,刚好赶上了给大金国五驸马作大婚的贺礼。〃
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良久。
屏风后面连微微的水声都消弭了。
这种情形下,一般人似乎只有走。
可他不是一般人,他是九现神龙戚少商。
他有一般人没有的意气、勇气,还有痞气。
对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更有对别人没有的真心、诚心,和耐心。
所以,他要平心,要静气。
所以,顾惜朝不说话,他来说:
〃自铁塔寺一别之后,沐天名已将前因后果对我言明。这些时日来,醒着醉着,睡里梦里,我都记得你最后留给我的那句话。溶在血里,刻在骨里,化在心里,早晚想着,时刻念着〃
说至此处,不由酸楚凄凉之意遍生,顿了一顿,方再道:〃我深知,当日是我有负于你,可担着那副担子,并非为了虚名,扪心自问,我不后悔!只是我自己种下的因,总要自己来还这个果,从前的那个戚少商,成全了天下的义,此刻的戚少商,是来成全自己的心!〃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轻的、长长的叹息。
〃顾惜朝!〃戚少商咬了咬嘴唇,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起来:〃顾公子,顾将军,顾驸马你到底要我怎样?〃
〃怎么,有负于我的人就是这样来赔罪的么?〃
若有若无的一句话,淡淡地飘进了戚少商的耳朵。
三分薄怒,七分戏谑。
戚少商脑袋一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迟疑间,第二句话又飘了过来:
〃那有劳戚大侠先帮在下将外衣递过来吧。〃
〃什么?〃戚少商这次听得真真切切,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把自己哽死。
略一沉吟,根本摸不透那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摸不透,就不摸了。
照做就是。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踏前几步,从一边的案几上一把捞过那席青色的外衣,举步就往屏风边走。
走出两三步,又不由顿住了脚步。
手中的衣衫上那熟稔无比的气息不可遏止地飘了过来。
触手可及的冷冽、寂寥。
前尘往事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上心头,戚少商面色一凝,托着那一捧冰凉,不由念起那冬夜漫漫中,自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心伤外,心中所思所念的他,又是如何忍受着关外的寂寞苦寒。
这样想来,不由肝肠欲碎,一双如星的眸子里笼上了一层深深的阴翳。
夜无眠,情难禁。
两地茫茫皆不见。
初将心许,便遇情殇。
屏风后一声轻咳,打断了戚少商的失神。
戚少商惊觉抬首,咬了咬牙,大步走到屏风边,转了过去。
这个人的样子,戚少商根本无时或忘。
那飞扬的眉,清幽的眼,苍白的额头,清冽的嘴角。
但每一次见到他,都如第一次见到他般
惊艳。
初见惊艳。
一世倾心。
那可化春风的一笑,能令冰冷俗世变温柔红尘,蝴蝶飞,冰雪融,梦如人生梦如梦。
顾惜朝一笑。
若有若无,似假还真的一笑。
水气蒸腾中瘦削的锁骨,微微勾起的嘴角,半张半阖的双眸,一头冥色卷发散落欲狂。
只望了一眼,戚少商便口干,舌躁。
他当然一早知道顾惜朝在屏风后干什么。
可他从来都是对他束手无策。
他只能控制着自己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脚背上,堪堪地伸长一只握着衣衫的手。
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他不知多想把眼前这个人从头到脚一寸一分地看个清楚看个够。
不,看还不够。
他不知多想冲过去一把将人捞到自己怀里狠狠地咬个够。
不,咬还不够。
要整个吞下去
化在一起,再不分离。
可他只能忍。
半分唐突,半分轻慢,都可能惹恼了这人,激怒了这人。
他绝对不能让他恼。
所以只有自己恼自己:
该死,为什么一步步地,心甘情愿地,非要着这人的道,入这人的套。
再踏前一步,戚少商拧过身子,将衣衫递过去,一言不发地克制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只听得水声微动,衣袂轻响,顾惜朝饶有意味地盯着那微微起伏的背脊,淡淡道:〃有劳了。〃
戚少商再也不想避忌,回转身子直勾勾地望住了他,这一望,便就痴了。
眼前这人,周身笼罩着淡淡的水气,青衫薄批,眉眼如画,直如天上谪仙般翩翩跹跹。
〃礼也送了,人也见了,不知大当家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一并说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