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含突然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在她本来扭曲的脸上现出来,更是让人发寒:“对了,我怎么忘了莫师傅了?莫师傅择人最严,我们十八个人,他唯独选中了你,授你神哭小斧。一旦有他护着你,别人就休想沾上你了……你运气可真是好啊,想想我们中间其他人,哪一个不是生不如死的……不对,不是运气,是你狐媚人的本事高!我们再怎么勾引他他却不肯多看我们一眼,偏偏对你是青眼有加,你是怎么讨好他的?”
顾惜朝脸如死灰,眼神恍惚,身子已摇摇欲坠。不,逸含,不要说了,我不要再想起!不要再说了!
江逸含冷笑道:“你知道吗,那夜你杀莫师傅,我是看到了的。”
顾惜朝总算回了几分神智,道:“你看到了?!你为什么没说?”
江逸含惨笑道:“为什么?还能为什么?我喜欢你,你便是我当时地狱生活中的一线光。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杀他,但我至少明白让人知道是你杀了他,你也活不了。没想到,我害了的,却是我自己。
顾惜朝脸如死灰,湛卢已横在她脖子上,道:“你再说一个字?”
江逸含冷笑道:“别看顾公子这副谪仙般的模样,脱了这身袍子,绝对比京城勾栏里的表子还要淫荡……那戚少商是不是比其他人都厉害些,所以才让你这么晕头转向的?你没有告诉他,之前你被多少个男人压过?你就算再怎么逃,再怎么掩饰,也永远都是男人身体底下那个淫荡的玩物!”
顾惜朝狂吼一声:“住口!”一串血珠洒过,江逸含已然人头落地。
一旁神威镖局之人与毁诺城众仙子见他势如疯狂,都不由得退了几步。顾惜朝环视四周,众人的脸上,眼中,都是极度的鄙夷和不屑。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剑的,只记得刀光剑影之中,血肉横飞。自己的脸上,身上,都溅满了血。眼前,一切都是血红的。就仿佛,当年那场大火,让很久以后的自己,梦中还是那触目的红。
我以为可以烧尽一切,原来并没有。发生了的事情,是再怎么样也无法抹煞的。
当耳边的惨呼声归于平静之后,顾惜朝眼前的血红方慢慢褪去。
身边,是遍地的尸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顾惜朝湛卢落在地上。再看江逸含,头与身子离得好远,脸上还带着那抹冷笑。
顾惜朝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呕了出来。呕得连苦水都出来了。
我不要再想起,那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又杀了人,戚少商若知道,绝不会原谅我的。
我又怎么能跟他说,我是为了我的秘密不泄露?即使他知道,也不会容许我杀人。
今日有一个江逸含,明日又会有谁?我就一直杀下去吗?!
突然听到身后有树枝被拨开的声音,顾惜朝一凛,拾起剑,慢慢转过身去。
是戚少商。戚少商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连表情也没有了。很久很久以后,戚少商慢慢从满地的尸体上移开视线,凝视着顾惜朝的眼睛。
戚少商的眼底,似有什么东西,泯灭了。“在那三生石前,我真想对你说,我不想去等那个虚无飘渺的来生。我只愿今生与你,不离不弃。我宁愿我什么也不曾看到,我宁愿相信你,霹雳堂不是你所为。只是……看来,我们只有等下辈子了。”
顾惜朝手一松,湛卢再次落到了地上。
噗地一声,水泡破了。
梦碎尽了。
我们终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已发生的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47
又是黄沙漫漫,朔风如刀。
又是夕阳如血,鲜红似火。
顾惜朝道:“又走回到这个地方了。”
戚少商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凡事不过三。”
顾惜朝淡然笑道:“如果让你再选择一次,你是否会不愿与我在旗亭酒肆相逢?”
戚少商眼望天空。苍穹浩渺,无边无际。
“再让我选择十次,百次,我还是会选择与你相逢,相识,相知。有了你,生命是另一种形式的完整。你让我明白,人世间还有另外一种情。我不后悔。”
“即使你愿意在杀我之后,永久承担无尽痛悔?”
“是。”
二人骑在马上,并肩而行。
“少商,我想知道,人死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有。
“……是吗?”
“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的你,对我处处设防,总是瞪着眼睛看我。仿佛不是你要杀我,而是我要杀你。”
“那天,也是这个时候吧。夕阳的光,是金红色的,与黄沙辉映,给你的身影也镀上了一层金色。我怕被你看出破绽来,不敢看你,你却叫住了我。”
“我不知道,第一眼看到你时,究竟是何感觉。也许,那便是心动。”
“我记得,那夜我们一同去偷酒之时,你说,我的心跳得好快,你感觉得到。我的心真的跳得很快吗?”
“是啊,很快。就像只小兔子在乱蹦。”
“……是吗?”
“真的。”
“你知道吗,那夜我弹琴,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
“我也是,我想那夜,我是醉了。”
“炮打灯很烈,没掺水的酒啊。”
“不是因为酒,是因为你。你笑得真美,你看着我笑时,眼里一点阴翳也没有。那么纯净,那么美。我为什么相信你?只因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灵魂深处。”
“我的灵魂,究竟是什么样的?我已看不清自己的心。”
“你是三秋之菊,孤标傲世。你是雪中寒梅,凌霜高洁。你是晓来枫叶,醉染霜林。你是逆风之鹰,浩渺苍穹。你是尘世舞蝶,蹁跹扑朔。你心高于天,你颠倒众生,你逆天而行,不惜天怒人怨,血海茫茫。你便是那血海之中,一缕天香。”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文绉绉的了?为什么你们都如此说我,我没有你们所想的完美。赵佚如此说,你也如此说。”
“你并没真正意识到你灵魂深处的纯净,你让世俗的黑暗与血腥掩了你的高洁。从见你第一眼,我便看到你的心。你为何只看到黑暗的一面,看不到有光的一面。”
“我从未求过谪仙境界,我不是水边洛神,也非姑射真人。我只是俗之又俗的一个俗人,要的也是最世俗的东西。名,利,权势,还被爱恨情仇所苦苦拘束。”
“……你一直如此想,所以,这便是今天的悲剧根源了。”
“……对不起。”
“如今还说什么对不起呢,一切,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只愿,时光可以停止。凝滞在我们最初相见那夜也罢,停滞在现在这一刻也罢。”
走到半山之上,顾惜朝回头望去。
曾几何时,我也在这里,回头遥望。也是如此的景象,大漠孤烟直。苍凉,壮阔,而寂寥。
我还记得,那时的矛盾,挣扎。第一次,因为晚晴,因为我对权势的着了迷。第二次呢?因为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怎能不注定你我的悲剧,原来你我从最初相识起,便已是黄昏。黄昏过了,便是长夜。我本在长夜之中,不醒的漫漫长夜。
如今,我的长夜,终于到了终结之时。
让我再看一次落日,再看一次这黄沙漫漫。
这是我梦中的地方,永久不醒的梦。
我们的感情,只是清晨花瓣上的露珠,是雨后的彩虹,夕阳西沉时的晚霞,红日东升前的晨曦。我不知道,它是否真实,又是否能有天长天久。
而如今,梦已活生生地被打碎。我听得到梦碎的声音。
是我,是我一手写下的悲剧,我用手中的剑,毁了你我的一切。
穷尽世间之水,洗不净手上的血迹。
我不悔,永不悔。世上之事,发生过了,就无法忘却。时间不可能倒转,即使倒转,我想我还是会作同样的选择。
任它随聚随散,我顾惜朝,至死不变!为达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亦可逆天而行!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宁愿身陷血海,若我身有天香,天香也一同湮灭罢!
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顾惜朝催马直向连云寨顶上奔去。
戚少商,宁可死于你逆水寒下,我也决不愿为你改变。改变了的我,就不再是顾惜朝。失了我自己,还谈什么爱与不爱。
断垣残壁,黄沙半掩。朔风猎猎中,连云寨的牛皮大帐依然还在,只是,早已千疮百孔,残破不堪。当日的断戟残剑,历历在目。
戚少商如雕像般地站在那里。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天色已全黑,他仍然一动不动。
顾惜朝在帐内生起一堆火,默默注视着戚少商的背影。
戚少商冲到顾惜朝面前,发狂似地摇他,道:“是你!是你毁了我连云寨,是你杀了我的兄弟!你知不知道我看着兄弟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是什么感觉?你知不知道我眼睁睁看着红袍死在我面前是什么感觉?看着她死,却无力救她?知道雷卷在城中遇险,我一路杀进去,仍然救不了?”
顾惜朝被他摇得发晕,一言不发。
戚少商掐着他脖子,掐得他喘不过气:“我说过,即使我不杀你,天都不能容你!我最后还是容了你,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你说!从认识到如今,我究竟哪一点对不起你了?”
顾惜朝被他掐得满脸涨得通红,哪里说得出话来。戚少商手上加力,狂叫道:“你还是人吗?你究竟是人吗?一次不够,还有二次?你听到没有?我一来到这里,就仿佛听到群鬼夜哭之声,他们恨我!恨我背弃了他们,恨我不但不替他们报仇,还一心维护仇人!”
戚少商终于松开手,顾惜朝脖子上赫然五道红印。他一放开,顾惜朝立即又呛又咳,戚少商再若用力,他便没命了。
戚少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道:“你听到没有?当年一战,流血千里,连云寨一直渺无人烟,相传夜半会有厉鬼之声。这山下的人都如此传说……惨烈呼喊之声,兵刃碰撞之声……你听到了吗?”
顾惜朝喘过一口气来,道:“没有。除了风声,我什么也听不到。人死了便成了灰,还有什么声音?”
戚少商劈面给了他一耳光:“你当真死不悔改?!”
顾惜朝转过脸,冷冷道:“我没错。你不必再替我找不杀的借口。”
戚少商的狂怒,忽然在这一刻冷静了下来。他伸手在顾惜朝颈上的红痕上抚了抚,道:“疼吗?”
顾惜朝摇摇头。
戚少商朝帐内走去,“来,喝酒。”
顾惜朝笑道:“即使是死囚,问斩的头一夜,也该有断头酒可喝,不是吗?”
戚少商不语,把一坛酒摆在他面前,拍开泥封。
如果一醉能解千愁,那便好。
两人连杯子也懒得用,直抱着坛子往口里灌。
有道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戚少商已喝得昏昏沉沉,顾惜朝更喝得双颊泛红,一双眼睛仿佛要滴出水来,笑道:“为什么,酒应该越喝身上越热,我为什么觉得发冷。”
戚少商笑道:“过来,我看你究竟是在发热还是在发冷。”
顾惜朝果然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站立不稳,整个人倒在他怀里,低声说:“我冷,我要你抱我。”
戚少商直觉地想推开他。顾惜朝却抱紧了他不放。“与生死无关。”
戚少商一震。与生死无关,只与情爱有关。
那就癫狂一次吧。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心了。
酒坛跌在了地上,摔碎了。
浓烈的酒香,弥漫在帐内。
48
火在大帐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沉重的生锈的刀剑,发着忽明忽暗的光。
戚少商慢慢俯身下去,他的发,已与顾惜朝的发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了。不管了,不顾了,就算这一剑必须刺下去,也让自己先拥抱他。
戚少商的手臂骤然收紧,把头紧紧靠在顾惜朝脸上。早就想这么做了,从第一眼看到他开始。早就想抱紧他,永远不让他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