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墨色中,唯一的雪白就是宇文非俊俏的小脸。
往日斯文柔弱的宇文非,此刻却透出几分逼人的英气来,令端靖倍觉陌生。
然而大战当前,端靖无暇顾及这些细节,点齐兵马,便上路了。
碎叶城果然如端靖所料那般不堪一击。
不过一日光景,守军便支撑不住,颓势尽现。
眼见城墙上射下的箭支稀稀拉拉的少了下来,端靖下令大军压上,强攻城门。
正当此刻,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卷起暴风般的尘土,缓缓向这边移来。
又过了片刻,地面也传来隆隆的震动。
探子来报:突厥主力舍弃双河,全军开拔,直指碎叶!
端靖的脸色变了。
突厥军舍双河而就碎叶,乃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且不说之前数日的围攻付之东流,一旦孙伟所部尾随攻击,甚至双河守军出城追击,他都将背面受敌,伤亡必定惨重。
不想敌军统帅,竟敢出此险招!
而这一招,恰恰打中了我方的软肋。
碎叶不破,我军将被腹受敌。
即使城破,一时三刻间,十万大军如何来得及入城?
即使入城,这破败的城门又如何御敌?
无论如何,一场面对面的硬仗是无法避免了。
这确确实实,是他最不愿看见的局面。
第十四章
苦心思索间,忽闻一声闷响,碎叶城门已破,士兵们争先恐后的杀了进去。
端靖精神一振。
事情远不到绝望的地步。眼下便是转机。
若是处置得当,或可力挽狂澜。
端靖传令下去:
轻步兵首先入城,肃清城墙上敌军。
弓兵列队等候,尾随步兵入城,尽快占据城墙制高点。
强弩兵随时备战,待突厥大军进入射程,即全力狙击,务必将敌军阻于三百步之外。
重步兵随时备战,掩护强弩兵。
骑兵往两翼展开,以防敌军突袭。
号令一声声的传开去,每一条都被有条不紊的执行。
远处的扬尘愈见逼近,隐隐可以看见飞扬的帅旗。
端靖手心渐渐渗出冷汗。
这一战,较量的是胆识,是速度。
论胆识,他的确低估了对手。
论速度,我军又是否可以占到上风?
城墙上喊杀声渐低,可见我军已控制了局面。
弓兵迅速跟进,但要全部就位,尚需时间。
而敌军已攻至眼前。
一声号令,万弩齐发。
顿时间人嚎马嘶,冲在前头的突厥骑兵纷纷中箭坠马。
数万人马,就被这密集的箭雨阻于三百步之外,动弹不得。
便有几个冲破箭阵的,也被重步兵的长矛挑于马下。
目前看来,我军占尽优势。
但端靖忧虑不减。
此刻胜局,全靠强弩支撑。
强弩比之弓箭,射程远,可连发,威力固然巨大,对箭支的消耗却也十分惊人。
究竟能支撑多久,尚未可知。
正当此时,城墙上传来消息:
弓兵就位。
端靖松了口气,命弓兵继续狙击,强弩兵撤回城内,重步兵收缩防守,骑兵护住两翼。
弓箭的威力的确逊于强弩,虽居高临下,也阻截不了敌军的攻势。
突厥大军渐渐逼近二百步以内。
正面冲突,一触即发。
宇文非策马靠近张烈道:“将军,大战在即,此处危险,请将军护送王爷入城。”
张烈点头应允,又道:“阵前不可无帅。此处便交由宇文公子指挥了。可有问题么?”
宇文非微笑道:“来的是老朋友了。末将心中自有分寸。”
张烈举目看着不远处写着“斛律”两字的帅旗,仰天笑道:“果然是老朋友。如此便烦劳宇文公子了。”
端靖全心关注战局,不知张烈和宇文非已商议妥当。
众人拥他入城时,端靖还不知所为何事,奇道:“张将军,你这是?”
张烈肃然道:“此地危险,请王爷至城头观战。”
端靖顿时惊怒:“大战将至,阵前怎能无帅?你我如何可以离开?!”
只听张烈朗声道:“众将士听着!从此刻起,大军由宇文将军统帅。众人需谨遵号令,不得有误!”
众人齐声答应,只有端靖不敢置信:“张将军!军机大事,岂容儿戏?!宇文非他……”
张烈却不待他说完,便催促道:“王爷快走!”
言毕便挥鞭策马。
端靖被百余名亲兵簇拥着,身不由己,只得往城中行去。
破败的城门在身后缓缓阖上。
宇文非在阵中站定,横枪立马,竟现出一种山停岳峙般的气势来。
15
突厥大军在距城门二百步处停下,避开弓箭的射程,不再前进。城墙上的弓兵,见状也停止了攻击。
两军静静的对峙,只待主帅一声令下。
突厥帅旗之下,斛律安紧张得摒住呼吸。
对面黑袍黑马的将领,会不会就是他找了整整一年的那个人?
一年前,他借两国谈判之机,扣留了宇文丞相和太子,以作要挟。
然而,当天晚上,两人就被救走。
实施到一半的计划,意外夭折。
他永远记得,那个全身黑袍的将领,单枪匹马,直闯连营,如入无人之境。
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行踪。慌乱中,刀枪弓箭都落到自己人身上,死伤无数。
十里连营,竟被他一个人闹得人仰马翻。
宇文丞相和太子,也被乘乱救了出去。
这是斛律安毕生最大的耻辱。
想他挂帅以来,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是何等的威风!
不意竟败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
事后他暗自发誓,定要会一会那黑袍人,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经过多方打探,却无人知晓此人的来历。
那一夜鲜血淋漓的惨败,那一抹纯黑的身影,就此成为他难以磨灭的伤痛。
不想今日,他又出现了。
无论当年还是此刻,都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他知道,就是他,一定是他!
普天之下,再没有哪个人,能给他这样强烈的压迫感。
而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此而已。
斛律安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的跳动。
多么想冲上前去,与他一决高下!
然而理智却命令他留在原地。
他身为主帅,决定着手下数万儿郎的生死,万万冲动不得。
更何况,当年千军万马,十里连营,都留不住他一个人。
如今,他身后还有十万大军,要想动他,更是难如登天!
身后的大军中,渐渐起了骚动。
斛律安知道,经过当年一战的将士,和他一样认出了那个噩梦中的主角。
军心至此,不战已败。
斛律安仰天长叹一声,下令撤军。
城墙上,端靖紧张得几乎发疯。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张烈居然将军队交给宇文非指挥!
此刻见突厥大军不战而退,端靖更觉不可思议。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惊疑不定中,只听张烈笑道:“宇文公子果然厉害。斛律安见到他便怕了。”
端靖讶然:“斛律安怕宇文非?为什么?”
张烈奇道:“当年斛律安在宇文公子手下输得很惨哪!王爷莫非不知?”
端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张烈更觉奇怪:“王爷既然不知此事,又怎会向丞相借来宇文非?”
端靖当然不能说,是因为自家妹妹争风吃醋,容不得宇文非,他才会向宇文拓要人。
于是支吾两声,便向张烈追问宇文非的事。
说到此事,张烈便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将宇文拓与太子如何落入敌手,众人如何设法营救,宇文非如何单身闯阵,自己如何乘乱救人等等,一一说了。
端靖听得目瞪口呆,道:“丞相与太子被俘之事,当时震动朝野,无人不知。但次日得救,人人都道是张将军所为,为何丝毫不提宇文非其人?”
张烈笑道:“宇文公子不愿公开身份,所以此事并未上奏朝廷。但是驻守边关的众将士都是知道的。”
端靖依然难以置信:“本王一直以为他是宇文丞相的书童。原来他竟是武将出身?”
张烈摇头道:“宇文公子当非武将。论马上功夫,他确有独到之处。但是贴身肉搏,绝对不堪一击,比常人还不如。没有哪个武将,身子会这般单薄。”
端靖只觉得惊吓一个接一个,几乎招架不住:“端靖既非武将,将军何以安排他独自闯营?这不是叫他送死么?”
一直笑嘻嘻的张烈,此刻也神情严肃:“王爷当知,那般情形下,负责掩护之人,原本就是有去无回。宇文公子坚持孤身前往,说他护主不力,理当就戮。除此之外,再不要连累其他人枉送性命。”
端靖叹道:“他竟能活着回来,真是老天垂怜。”
张烈正色道:“老天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事!多亏宇文公子大慈悲,大智慧,才得以死里逃生。”
此话却说得玄了。端靖双眉一扬,静候下文。
第十六章
当日宇文非为了轻装疾行,仅着一件薄铠。
反倒是那匹战马,前胸后腹之间的要害都用厚厚的钢片护了个严严实实。
众人原先都不明白,他作此安排是何道理?
若要轻装,为何又给战马披上重铠?
若为安全,他自己又为何不着重装?
直到宇文非奇迹般的脱险回来,才有人隐隐明白他的用心。
宇文非不愿拖累别人涉险,连自己的战马,也不忍连累。所以宁愿牺牲一部分速度,换得战马平安。是为大慈悲。
面对千军万马,一人之力何其渺小。万一战马负伤,宇文非身陷重围,那便是插翅难逃。唯有仰仗马力,方有一线生机。是为大智慧。
事实证明,宇文非救了战马,也救了自己。
当日他身受十余处刀箭之伤,昏迷不醒,多亏那匹战马长途奔驰,将他送回营中。
经过全力救治,宇文非终于捡回一条小命。
是役,我方伤亡不足十人。
张烈感佩宇文非大智大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几次三番向宇文拓提出,要留宇文非在军中效力,却都被婉言拒绝,一直深以为憾。
端靖恍然明白,张烈日前所说的要人不成,原来是这个意思。
如此看来,自己的一番怒气,发得好没来由。
突厥大军已退,城外的士兵也渐渐撤回城内。
碎叶官邸内,端靖与张烈已褪下战甲,把酒言欢。
宇文非也换回了月白的儒衫,正从外面进来。
端靖凝视他半晌,突然起身道:“宇文非,今日之战,你功不可没。本王敬你一杯!”
宇文非一惊,急忙跪下谢恩,双手接过酒杯。
只见高举的双手颤抖着,最后竟握持不住,酒杯落在地上,“锵”的一声,摔得粉碎。
宇文非惨白着脸,连声告罪。
张烈却直跳了起来:“宇文公子,你受伤了?”
被他一问,端靖也顿觉有异,立刻着急起来:“宇文非,你何时受的伤?伤在那里?”
宇文非嗫喏片刻,似是难以启齿。
张烈担心不过,也不避嫌,上前一把扯开宇文非的衣服,自行检查起来。
眼前的景象,令他惊呼出声!
宇文非纤弱雪白的肩膀上,赫然浮现出两枚青紫色的淤痕。
“这……这是?”张烈张口结舌。
看这痕迹,分明是指力所伤。可是宇文非明明不曾与人交手,肩上怎会出现这样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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