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想到,自己犯下天大过错,令国家陷入存亡危机,定川竟仍然不顾一切要保自己。身为一名君王,若只将自己当做臣下附属、良心的慰籍品,如何能做到。
有生以来,胸中第一次满溢着复杂的痛楚和触动。
平素千伶百俐的一个人,此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不停掉泪。
“孤一直没跟你说……你长得,像你娘呢。”定川见他哭成泪人,心头怜惜,走过去扶起他,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泪,叹道,“你娘平素就爱掉泪,这一哭,竟越发像了……”
定川平素就和绛瑛接触得少。说了这几句,不知往下该说些什么,只能用宽大厚实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替他用帕子拭着泪,又长叹几声。
其实,定川多年来的所有付出和感情,绛瑛此刻已如醍醐贯顶,终于看得清清楚楚。
也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
“北奴,你受伤了?”
绛瑛马不停蹄地从落城赶赴王城后,便立即去朝见皇帝,说明战败原因与请罪。归晴得到绛瑛回到若阶的消息,急匆匆过来,只来得及见到北奴和几百残兵败将。
北奴的手背上,包着厚厚纱布。看到归晴,只一笑:“没什么,只是回程匆忙,受了些擦伤。”
“对不起。明知那里危险万分,却留你一个人。”归晴见他受伤,越发愧疚难过,急匆匆说出这几日停滞在胸中的话,“快跟我回去。这次……无论绛瑛说什么,决不放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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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奴在身边时,还不觉得。直到他离开,才发现身边一切都不对劲。
这些日子,下意识地喊他名字时,身边空空如也;遇到难题时,习惯性的询问,身边却一片寂静,听不到他温和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解答……那种空虚失落感,无法形容。
什麽时候,已经开始如此依赖他、离不开他。
“殿下……但北奴自己,却想要离开了。”北奴望向归晴,唇边仍然是淡淡的浅笑,“轩辕奚大军沿正路行军,还有两日抵达若阶……北奴不想陷入战乱之苦,现在抄小径,还可适时离开。”
此次天朝大军踏破若阶,是筹谋三年多的事情,已成定局。因了那个战阵,轩辕奚必定已经知道自己活著。
现在不走,便注定要面对那个,自己再不想见到的人。
“……北奴。”归晴唇角抽搐了几下,胸中全是说不清的酸楚,脸上却勉强挤出个笑容,“是啊,我对你说过那种话……你要走,原也是应该的……”
“不是这样的,殿下。”北奴深深吸了口气,握住了归晴的手,“目前小王爷自顾不暇,北奴只是一介仆役,只要殿下肯帮个小忙,要走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殿下却暂时还不可能离开此城。但北奴将一直等著殿下,等殿下功成身退之後,北奴会在……”
“不要再说了!”归晴甩开他的手,心中有些怄气,又有些凄然。
是的……自己今生已许拂霭,不可以给他未来,又要他什麽承诺等待?
归晴望向北奴,一字一顿道:“你大概忘了。我选择的人,是绛瑛。”
後半截话被生生打断。听了归晴这麽说,北奴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腾。他强咽下泛至喉咙口处的甜腥,勉强道:“是。”
不再说什麽,也不能够再说什麽。
“我知道,这一天总要来的,年前就攒下了一小箱金银宝石准备给你……迟些早些,却也没什麽。”半晌,归晴稍微平静後,又笑了笑,“回府拿了它傍身,我立即派车送你出城就是……往後,寻个太平的地界,盖座宅子,寻个合意可心的人,安安稳稳过下半生吧。”
类似这样的叮嘱,似乎,拂霭也对自己说过。
如今从自己嘴里复述出来,情何以堪。胸中的酸楚,越发无法抑止。
却终於能了解,拂霭当初的心情。
归晴急急转过身,朝若阶的临时府邸方向走去。生怕,北奴发现了自己眼底,就快要落下的泪水。
二日後,天朝大军兵临若阶城下。
北奴早已离开若阶。绛瑛一方面未曾提防,另一方面忙得脚不点地,连归晴都没有去见,无从得知。
轩辕奚用兵的风格,以快速迅猛著称,向来正大光明。此次作战,一反常态,用的竟是极恶毒的战法。
他将北毗摩七万降兵驱使在阵前,却未给予任何防护,令其以血肉开路。
须知位列阵前,一旦冲锋,便再无法回头。否则後面的军队冲上,踩也踩成肉酱。北毗摩降兵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为天朝所用。
若阶攻防战的第一阵,竟是自相残杀。
一时间,只见城墙上血肉横飞,惨叫迭起。
等到七万北毗摩降兵拼杀殆尽,若阶的将士们刚打起精神士气,准备对付入侵的天朝军队,轩辕奚却又恶劣的下令鸣金收兵。
定川以九五至尊站在指挥前线,眼看著己方的士气迅速低落,却救不得。良久,方长叹一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轩辕小儿,竟得了其中真髓。”
天色已暗,布置好防止夜袭的准备後,定川有些颓丧的步下城楼,回到宫中。模样看起来,一下子苍老憔悴不少。
经此一役,定川难以入睡。他在吉那宫中想了半夜,终於打定主意,命贴身侍卫传绛瑛过来。
“陛下唤臣何事?”绛瑛为了弥补犯下的错误,这几日不眠不休操劳於战事。来到定川面前时,只见他脸色枯黄、鬓发蓬乱,眼中血丝遍布。
“绛瑛……此番必是场苦战,若阶也不一定能守住。”定川扶起跪在丹樨下的绛瑛,长叹一声,“你还是,尽快离开战场,混入百姓中去吧。”
纵是城破,轩辕奚存心要灭了北毗摩皇族血脉,也绝不会对城中百姓痛下杀手。
绛瑛沈吟片刻,忽然抬起头,目光坚定的望向定川:“陛下既然已经决定与若阶共存亡……臣不会离开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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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还在,若阶不会被破。”绛瑛的目光中忽然泛出恶毒之意,“臣这就回去,将他绑在城楼要塞之上。天朝军队要攻城的话,臣就当着轩辕奚的面,一刀刀剐了他……”
“绛瑛,你不顾归晴了么?”定川打断了绛瑛的话,声音有些颤抖。
“当天,臣自会对归晴封锁消息。再说轩辕奚迷恋着那人,倒有八成会撤兵。事后,在我的掌控中,谁又敢提及此事……就是退一万步,不幸让归晴得知,国难临头,怎还顾得了这些。”绛瑛扬起唇角,凄然一笑,“臣这就去办,告辞了。”
说完,绛瑛已经转身,匆匆离开吉那宫。
定川没有阻止他。
此计虽然恶毒……但对轩辕奚来说,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两日来,绛瑛第一次踏入归晴的临时官邸。
“什么,北奴已经在两日前,离开若阶?!”绛瑛扶着归晴的肩膀,满脸的不可置信。
“没错,虽然城中下了戒严令,却是我遣车抄小径送他出城的……绛瑛,你找他有何事?”归晴困惑不解。
绛瑛深深吸了口气,颓然道:“没什么。”
是的……此时若阶已被轩辕奚大军团团包围。要冲破重幛寻人,难度无异于上九天揽月。
毕竟是他棋高一着,先行这手。再说什么,已经迟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既然这条路行不通,只有背水一战。等着绛瑛要做的大小事情,多如牛毛。
“不送。”归晴望着他迅速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眼中须臾精光闪烁。转过身,沉声道,“小纳,我们准备出发。”
“是。”小纳一身甲胄,身背花翎箭,从屋内闪出,如往常般恭声应道。
气度风神,却绝不复当初为奴之时。
在归晴身旁潜伏多年的他,值此危急之刻,方道出真实身份。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箭手,轩辕奚的贴身侍卫之一,竟为人做了几年的杂役奴仆。
轩辕奚生性不肯相信任何人,却也不是没有防着归晴,在他身边埋下这颗隐棋。
顺应时是臂膀,叛逆时便为难防暗箭。
是夜,他们要配合守城将领,打开城门,迎天朝大军入城。
白日里亲手斩杀同伴的余悸未消,夜间又突见城门大开,天朝大军点着松香火把,如一条长龙般涌进城内,杀声震天动地。北毗摩官兵将士,个个失魂落魄,惊惧不已。
几乎,没组织起一场像样的抵抗。
吉那宫中,定川正坐在龙椅上沉吟,忽然看见一名内侍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将门推开,大叫道:“陛下、陛下!若阶城门已破,天朝大军正朝皇宫进发,信城那贼子也反了,请陛下速速离开!”
话音刚落,只见他身后寒光一闪。内侍胸前鲜血狂喷之后,重重倒在了地上。
归晴手持寒光凛冽的凤凰剑,大踏步走到了定川面前,用剑抵在他起伏不定的喉间,唇边勾起个得逞笑容:“定川,你也有今日。”
定川见真的是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放心,天朝大军还未至皇宫……我提前来这里,是为了亲手杀你。”归晴眼中噙泪,忽然大喊,“拂霭、拂霭!你在天有灵,可曾看到!”
声音,若杜鹃啼血。
“没错,一切都是孤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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