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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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里-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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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桓一副油盐不进的嬉皮笑脸。

老王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见他仍然听不进去,也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给他留下了一把枪和几盒子弹,拍了拍褚桓的肩膀:“你……唉,保重。”

把客人送走,褚桓吹着没调的口哨关好门,而后他走回床边,半蹲下来,把手伸到床沿下,一路摸索到了一个小小的开关,一声轻响,床沿翻出一个小小的盖子,那里同样有一个密码盘。

褚桓没有把头塞进去看,看也没用,密码格上没有数字,每个按键上的排列顺序是乱的,需要把日期带入复杂的公式里算,算完才知道哪个键是什么数。

“嘀”一声,褚桓已经输完了六位数的密码,床沿上荧光一闪,厚达五十公分的床板缓缓裂开,里面露出一个横平竖直的工具箱,箱子旁边挂着一把军刺,三棱身,灰白色,刃上不见一丝光,沉默而嘶哑地竖在那。

如果密码错了或者企图暴力破坏装置,那么不会被吞卡,账户也不会被冻结,顶多是在床边被穿成人肉串。

箱子打开后有很多层,里面什么东西都有,各种陈旧的文件袋,成打的身份证件。

褚桓花了好一会的时间,才把里面的东西都整理了一边,最后,他从箱底摸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小男孩,背面蹭了一团看不清原貌的污迹。

不过褚桓记得那原本不是污迹,是一行铅笔写的孩儿体,时间太长,已经被蹭花了,写了什么来着?

唔……好像是“爸爸和我”。

那时候褚爱国还这么年轻呢。

他拿着那张照片,又不知道陷入了什么思绪里,长久地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良久,衣柜顶上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上面的金属框架,褚桓这才回过神来,侧头叫了一声:“大咪?”

屋里除他以外唯一的活物、衣柜顶的大咪没有回答,褚桓就低下头,把军刺抽了出来,而后将其他的东西全部付诸一炬。

他有种预感,无论自己是死是活,都不会再回来了。

3、序章 褚桓

凌晨,褚桓把灰烬扫成了一堆,又踩着凳子趴在大衣柜上看了一眼,在那找到了猫咪已经冰冷僵硬的尸体——它昨天破例上了他的床,看来确实是出来告别的。

楮桓挽着袖子,在满是尘土的衣柜顶上趴了一会,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忽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拿起来一看,是一条来自护工发来的短信:“到点了,来和我说拜拜吧。”

褚桓和五十多岁的护工女士并没有雇佣以外的不正当关系,这条没头没尾的信息一看就来自于褚爱国,那老家伙又不知怎么摸走了人家的电话。

褚桓把军刺和枪收好,换了一身黑衣服,整理了一个简单的行囊,翻出一个旧鞋盒子,把猫放了进去,用纸灰盖住它的身体,只剩下一个圆溜溜的脑袋露在外面,埋在了楼下的大松树下。而后,他把帽檐压了压,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医院的名字,靠在车座靠背上闭目养神。

他要去探望褚爱国。

嗯,最后一面。

褚爱国是个奇人,别人都说他长得像说相声的马三立先生,这么说的人多了,褚爱国就因此成了马老先生的粉丝,没事就抱着个小收音机听,听得时间长了,口条和语气一并跟着学了过去,成了个一开口能以假乱真的超级明星脸。

他住的病房是个单间,褚桓进去以后回手带上了门,正要往里走,被病床上干瘦如僵尸的老头子喝止了。

老人虽然声音嘶哑,却自有一番慢条斯理的悠然自得:“哎——等等,你的行套呢?”

褚桓的脚步顿了顿,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餐巾纸,展开以后三折两折,又在袖口处抽出一根钢针,徒手一弯折,插进餐巾纸里做固定,飞快地制作了一朵简易的小白花,别在了领口。他对着窗玻璃,整了整自己的黑色西装外套,完成了这个“上坟”的造型,这才迈步走到了老人的病床边。

褚桓:“褚爱国先生……”

褚爱国浑浊的眼睛一瞪,一时间居然瞪出了一点慑人的精气神来:“什么表情?你……你给我喜庆、喜庆点。”

褚桓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弯下腰对养父说:“这不是正要与世长辞呢么,喜庆像话吗?”

“怎么不像话,活着喜庆,死了也喜庆。”褚爱国每一次呼吸,胸腔都发出可怕的声音,好像肺已经漏了,他吭哧吭哧吃力地说,“我不听‘谁谁谁永远活在你心里’那套词,那我不成了钉子户吗?将来把我儿媳妇往哪搁啊?”

“您这份心操得真是来日方长,您那儿媳妇还不知道在哪位女同志的肚子里呢,”褚桓顿了顿,妥协说,“那您打算听哪段?”

褚爱国:“噎死爱肚的那段。”

褚桓花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这“噎死爱肚”是个什么肚,他叹了口气,感到十分忧郁,试图和褚爱国讲道理:“爸,那是结婚用的。”

褚爱国闻言大怒,干瘦的拳头把病床砸得“咣咣”作响,一唱三叹地嚎丧说:“这不……这不就是因为我活不了几分钟了么?这就、这就没人管了,没人待见了,我成了那个烂在菜地里的老白菜帮……”

“好好好,结婚,就结婚,”褚桓连忙投降,低声下气地请示说,“那您打算跟谁结呢?”

褚爱国:“我打算把阎王娶回来给你当后妈。”

褚桓彻底折服在老父宁死要当小白脸的气魄下:“爸,我看您这精神头,一时半会可能还和我那后妈团聚不了,有点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意思。”

“我这叫回光返照。”褚爱国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借你个头。”

褚桓搬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怎么不能借呢?”

褚爱国就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笑了起来,稀疏的眉毛一挑,依稀是苍老与时光都带不走的桀骜不驯:“你老子不良贷款记录忒多,他们怕了老子啦。”

褚桓定定地看了他一会,酝酿了片刻,拿腔拿调地开口说:“褚爱国先生,请问你是否在阎王爷的呼唤下,来到这里接受神圣的临终仪式?”

褚爱国配合地回答:“谁说不是呢?”

褚桓:“你是否愿意离开你身边这个……人口众多的世界,告别它,不再见它,不再留恋它,像丢掉一块破抹布一样,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论它和平或战争,歌舞升平或满目疮痍,始终不再顾念于它,相失相忘,直到这个世界也忘记你?”

褚爱国对这没溜的司仪颇为不满意,骂道:“你还有没有好话了?那他妈谁愿意?”

褚桓面无表情地轻声说:“爸爸,那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褚爱国听了,发了片刻的呆,嘀咕说:“也是——你把我那个……那个床头柜打开,里面有个盒子,给我拿出来。”

褚桓依言找到了褚爱国先生说的盒子,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个素圈的铂金戒指。

褚爱国说:“有字,看见了吗?”

素圈里端端正正地用充满了艺术风的字刻了个煞风景的内容——“逗你玩”。

褚桓:“逗你玩?”

褚爱国艰难地点点头:“逗你玩——我问你,你……你那个最近,最近还有没有那种感觉?”

褚桓:“哪种?”

褚爱国抬起枯瘦的手,攥住了楮桓的手腕:“对什么都没有期待,对生活没有愿望,好像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头疼得直恍惚,连撸管都懒得动手……”

楮桓故作震惊:“爸,您都黄土埋到脑袋顶了,能别这么老不正经吗?”

褚爱国充耳不闻,浑浊的目光灼灼地盯住他:“有吗?”

楮桓眼皮也不眨地说:“绝对没有。”

褚爱国的手紧了紧:“说实话。”

楮桓:“……”

这一次,他沉默了良久,镜片后的目光看不分明,只是很黑,很沉,好半晌,他才牵扯了一下嘴角,轻佻地说:“只是偶尔,谁也不天天撸,伤身。”

褚爱国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有一次我看见你站在窗前,像是要跳下去的模样……”

楮桓嗤笑一声:“不可能,‘啪叽’一下砸地上多污染环境,我像是那么没有公德心的吗?”

褚爱国不理会他的玩笑,一声不吭地盯着他,良久,楮桓终于在老妖精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败下阵来,率先移开了视线,笑容渐散:“……就那一次。”

褚爱国:“后来怎么没跳?”

褚桓回答:“‘两只鬼’还没抓住呢。”

褚爱国合了合眼:“还能想起这个,说明还有救,你……你记着,桓者,国之栋梁也……”

褚桓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您快拉倒吧,我查字典了,那玩意不就是大木头柱子的意思么?”

“大木头柱子怎么了?身上纹一圈山河表里,就能顶天立地。”褚爱国一瞪眼,“可是顶天立地……也没说让你自己一柱擎天。”

褚桓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爸,您这一身流氓气概没地方可耍,只好冲我来是吧?”

褚爱国喘了口气,觑着褚桓放在病房门口的包,声音微颤,气如游丝:“你这个王八蛋,真是淫者见淫啊……我是说啊,你要多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别老想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一了百了生死不论了,现在没人往你肩膀上压担子啦,你不要老是自己钻牛角尖,实在要是扛不住了,去医院看,开点药吃,都不丢人,别死扛着……啊?以后我不在,没人管得了你了,唉……”

褚桓没吭声,似乎是听进去了,又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阳奉阴违。

褚爱国无比挂心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要出远门哪?”

褚桓点了点头:“嗯,过几天走,我先去办点事。”

“你走了大咪怎么办,给谁养着了?”

褚桓顿了顿:“大咪寿终正寝了。”

“噫,”褚爱国嘬着牙花子感慨了一声,“不好,罪过罪过,临死还连累了一只小母猫给我殉情。”

褚桓觑着他笼上死气的脸,觉得这时候告知他真相有点残忍,于是将大咪是个公公的事实隐而不提,保全了老头这份桃色纷飞的人兽情未了幻想。

一老一少彼此沉默了片刻,老人方才大呼小叫的力气似乎用完了,他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飞快地流逝。

阳光从窗棂里扫进来,正是个光影分明的大晴天,褚爱国气如游丝地说:“你……把戒指戴上。”

有生以来戴的第一个戒指,居然来自自己的秃顶老爸,褚桓觉得这个事实有点残酷,不过他还是顺从地戴在了中指上。

戒指严丝合缝,那“逗你玩”仨字如同给他量身定制的。

“我就快死了。”老人说着,缓缓地抬起眼。

那一刻,苍老的目光遇上了年轻的视线,那年轻男人的眼睛是幽静的,让人一眼看进去,就忍不住心生凉意。

褚桓收敛了满身地惫懒,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褚爱国问:“你能活到七老八十吗?”

褚桓犹豫了半晌,才慎重地回答说:“我会尽量。”

褚爱国问:“遇到困难的时候怎么办?”

褚桓似乎把这个问题听进去了,想了好一会,随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吝啬的笑容:“逗你玩。”

“好,好,要好好的……”褚爱国抓着褚桓的手晃了晃,好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随后,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就像是心事已了,杳无牵挂,连说了几个“好”字,彻底地闭了眼。

褚桓握着这刚刚跨过生死边境、还未及变冷的手,也跟着闭上了眼睛,他仿佛听见了远处灌进屋的风声,忽忽悠悠的,心里落地成灰一片霜地寂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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