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先生心中一动,朗声道:“诗云:「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念到这里,顿了一顿,嘉止接着背道:“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
祁先生一喜,又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嘉止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
祁先生大喜,伸手扶住了嘉止双肩,又细问了他几个问题,嘉止从容不迫,对答如流,年纪虽小,风度却是不同,祁先生喃喃道:“高人啊,高人啊。”
殷适奇怪地问道:“嘉止高么?”心想他明明比我还低一点。
阿莘道:“笨!爹是说他学问高。”
祁先生道:“不是说他,是教他的人。”再问嘉止从何而来,师从何人,嘉止却又闭口不言了,祁先生也不再追问,叹息几声,只是从此便待他不同。
等嘉止身子大好,祁先生便命女儿把书房收拾出来,亲自教两个孩子读书。
殷适五岁启蒙,要说书也念了不少,只不过他性子粗疏,又极贪玩,课业进步却是极慢,常常左耳进右耳便出,此番借病逃学,越发没了管束,单只把玩耍当作第一要务,毫不懈怠。先前祁先生怜惜他大病初愈,也不逼他,如今见他欢蹦乱跳,早已好得利落,便不再姑息,下决心认真教导起来。
每日里读书练字,背诵古文,嘉止倒还没什么,殷适却深以为苦,身体坐在书桌前,眼睛却溜到了窗子外,花瓣飘飞,他的心也跟着飘飞;小鸟儿振翅,他的心也翱翔无边,屁股底下像扎了钉子,坐立不安。
祁先生见他如此,叹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如脱缰野马,一放难收。”阿莘不说话,找了母亲栽衣的尺子出来,放在桌上,殷适先还不知她要做什么,待自己又乱动时,被阿莘提了起来,喝令伸出手掌,紧接着木尺便“啪”地打在手心,痛得他跳将起来,阿莘寒着脸道:“教不严,师之惰,我不能让爹爹一世英名毁在你手上。”
殷适虽常因为顽皮而挨阿莘的骂,却还从未见过她如此严肃,顿时被震住了,含泪坐下,再不敢乱说乱动,祁先生教的课文,也老老实实背诵,直到课习结束,阿莘拉过他的手,看看已经红肿了,伸手轻轻给他按揉,自己眼圈儿红了。
殷适小心翼翼地道:“没事,已经不疼了。”
阿莘道:“你不疼,我疼!阿适,你以为姐姐愿意打你么?打在你手上,疼在我心里啊。可你是一个男子汉,将来要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现在只知道贪玩,不学习不懂道理,将来可怎么能行?”
殷适哪里想得到那么远,听她这么一说,倒惊慌起来,阿莘摸了摸他的小脸,又道:“你看嘉止,跟你差不多大,为什么人家就能好好学习,你就不能呢?”
殷适瞧瞧嘉止,正认认真真地写字,祁先生留的十篇大字,已经写完了一半,字迹端正,满篇秀丽。
“我……”殷适觉得做好孩子太难,上一个时辰的课动都不动,写十篇大字气都不喘,真是……不简单啊。
“难道你比不上嘉止?”阿莘察言观色,知道小男孩都好胜,便用这个激他。果然殷适立即沉不住气了,叫道:“我哪里比不上他?我比他强得多!”
嘉止斜过眼睛瞟他一下,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殷适跳了起来,怒道:“不信咱们就比比!”
嘉止不说话,神情却似笑非笑,殷适额头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学得比你好!”
阿莘笑道:“好啊,姐姐就喜欢聪明能干的好孩子,每天谁背书背得快,写字写得好,姐姐就做点心给他吃。”
阿莘做点心的本事远超过祁妈妈,年纪虽小,已颇有独到之处,殷适的口水立即就冒上来了,刚要说话,一只白玉般的小手递过一叠写满字的宣纸,嘉止笑眯眯地道:“阿莘姐姐,我写好了。”
追逐
夕阳西下,祁先生回到自己屋里,在祁妈妈的服侍下换了衣服,抿口茶,舒舒服服在窗前的老竹椅上坐下,眯着眼睛养神,祁妈妈问:“今天怎么散学这样晚,阿适他们学得怎么样啊?”
祁先生微笑道:“今天可出了一件怪事。”
祁妈妈问:“什么事?”
“阿适少爷向来最不爱学习的,这你也知道。”
祁妈妈一边折衣服,一边笑了,阿适少爷很聪明,就是不爱读书,从前阿莘老说他长大了会像小胖一样没学问。
“他连着三天没在课堂上胡闹了,今天课后还偷偷跑来问我明天要教的内容,要我先给他讲了,他好回去背熟。”
“啊?”祁妈妈张大了嘴,好半天才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希奇呀!”
“可不是。”祁先生也笑容满面,又道:“那个孩子嘉止,真是少见的聪慧过人,每日教的书一遍就会背,过目不忘,阿适少爷想跟他比,那是比不了的。”
“可阿适少爷也很聪明啊。”
“聪明跟聪明是不一样的,有人先天禀赋便好,那是后天努力也弥补不了的。”
“你是说阿适少爷永远比不上嘉止么?”
“嗯,有可能,不过我倒希望那孩子不要太过聪敏。”祁先生叹了口气,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历来太过出众的人物,总是天不假年。”
祁妈妈吓了一跳,难道嘉止那么可爱的小孩子会命不久长?不行,不能让他太聪明,就说么,小孩子还是要多玩耍,像阿适少爷那样调皮捣蛋的才像七、八岁的小男孩,像嘉止这样小小年纪就一板一眼读书的,只怕要读成书呆子了。
她看看自己的相公,嘴里没说,其实心里觉得他也是个书呆子……
第二天,祁妈妈开始看着嘉止和殷适,只要一放学,就催促他们出去玩,尤其是嘉止,总要想办法不让他一个人闷在屋里读书。
“看,外面天气多好,昨天下了雨,西山那片林子里肯定长了很多蘑菇,阿适你带嘉止去采些来,晚上咱们好做汤吃。”
殷适这几天正跟嘉止较劲,因为他每天都得到祁先生的表扬,阿莘的点心换了三样,每次都被嘉止吃了,他只捞到点剩下的,这对向来被祁家三人捧在手心的殷适来说,哪能不生气?
哼!我一定要超过他!殷适咬牙切齿,暗地努力,昨天他特意去找祁先生问了今天要学的内容,先行背过,今天再学的时候,当然轻松,只听一遍,张嘴便背了出来,把阿莘也吓了一跳,不过嘉止不慌不忙,也是听一遍就背了出来,两人今天算打了个平手,阿莘欢欢喜喜地做了双份点心给他们吃,待殷适也格外亲切。
可殷适知道自己是耍奸取巧了,这跟他本性不合,实在有些郁闷,看着外头的晴天丽日,也提不起兴趣出去玩,小胖粘在他脚边呜呜低叫,用嘴拉扯他的裤角,实在想不出总爱出去玩的主人为什么突然转了性。
祁妈妈当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但她打定主意要把孩子们放出去玩,游戏才是孩子们的天性呀,老闷在家里会生病的。像阿适少爷,从前像个皮猴子,可是从不生病,而这个嘉止,虽然聪明过人,可是白白嫩嫩的,看着就弱,让人担心。
于是殷适和嘉止被半推半赶送出了门,小胖欢蹦乱跳地跑出老远,转个大圈子又跑回来,挨在殷适脚边狂吠,兴奋不已。
殷适看看身边的嘉止,嘉止乌溜溜的大眼睛左看右看,似乎对这里的山野颇感兴趣的样子。殷宅坐落在一面山坡上,背靠高山,面朝平谷,宅前一片大大的平台,遍植花木,郁郁葱葱。向南修有一条大道,顺山势通向远处的官道,附近两个村子的村民出行,都要经过这里,殷家仁厚,在平台下大道边上修了茶亭,每天祁家妈妈会烧薄荷茶放在一口大缸里,缸上盖有木板,石桌上备有大碗、水勺等物,走路口渴的行人都可以自行取用。
此地民风淳朴,殷家虽已无人在此常住,还是被村人当作本地士绅来尊敬,祁家妈妈的娘家就在村子里,跟大家更是亲近,每每有路过的村民去往县城,就会在茶亭扬声招呼,问她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祁家妈妈总会出门来应答,大家笑谈几句,方才各自走开。
西边山坡离殷家大宅约有三、四里山路,林木疏朗,草物丰茂,殷适常去玩的,自从嘉止来了之后,他还一次没有去过呢,现在一想起来,竟然极是思念,拔脚就跑,小胖汪汪叫着,紧追而去。
殷适跑了一半路,这才回头看看嘉止,见他没有跟上来,也不在意,反正他本就想甩开这个娇气包的,山野无人,他放缓了脚步,一边哼着歌谣,一边蹦蹦跳跳,忽尔看到一只翠鸟,兴高采烈地追扑过去,一路跑进了森林,鸟儿没了踪影,他便跟小胖一起在林中捉迷藏。
正玩耍间,突然前面树丛一响,跳出一只小动物,殷适一看,原来是只狐狸!
嘿!真是冤家路窄,那天被它戏弄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它竟然还敢露面!
狐狸似乎也是一愣,掉头就跑,殷适哪肯放过,大呼小叫追了上去,小胖也被惊动了,抖擞精神汪汪狂吠着猛冲,一狐一狗一人连成一条线,在林中蹿来蹿去。
追了一阵,殷适突然发现狐狸还是那么狡猾,它并不急于逃命,只是灵巧地在林间兜圈子,引着殷适和小胖乱转,有时他们追丢了,狐狸还会等他们一等,坐在显眼的地方招摇,待他们喘着粗气追上来了,它才跳起来轻巧地跑开。
可恶!天下间怎会有这样的动物?
是可忍孰不可忍!殷适才学过了这句话,觉得用在这只坏狐狸身上正好,他和小胖都被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马上抓住狐狸,殷适想剥它的皮抽它的筋做成狐狸皮帽子,小胖想恶狠狠地咬断它的脖子!
突然,狐狸跃过一片开着小红花的灌木,消失了,那片灌木长满棘刺,殷适和小胖无法越过,只好绕个大圈子转过去,灌木丛后有一个大水潭,风动涟漪,清可见底,让人一见之下,心情舒畅,可是,狐狸不见了。
殷适不死心,命令小胖去找,可是小胖从水潭边跑到东又跑到西,在地上嗅来嗅去,抬起头呜呜低叫,眼睛中满是迷惑,它嗅不到狐狸的气味了!
可恨哪,又被它逃掉了。
殷适懊恼地大叫两声,小胖也愤愤不平地狂吠,可惜做什么也没有用,狐狸早已逃之夭夭,就像平空蒸发了一样。
殷适唉声叹气了一小会儿,又被眼前的水潭吸引住了,脱了衣裳下水游泳,潭水清冽,沁人肺腑,林间清静,暑气顿消,殷适像条小鱼般游来游去,好不快活,一会儿深吸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深入潭底,潭底铺满了长着绿苔的卵石,好象一块块碧绿的翡翠,他睁大眼睛看来看去,找几块形状奇特的拾在手里,阿莘最喜欢收集怪异的石头,殷适出门玩耍时,就常常帮她找来,这样即使他弄脏了衣裳、误了吃饭的时间,看在他送上的奇石的份儿上,阿莘也会消掉一点气,不会跟他太过不去。
玩了好一会儿,太阳渐渐西斜了,殷适爬上岸来,躺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把找到的石头挑挑拣拣,小胖也爬上来,用力抖动全身,甩掉水珠,然后懒洋洋地趴在殷适脚边,吐出舌头喘气。
一人一狗在这幽静的山谷里怡然自得,虽然他们不会像高人隐士那样去寓情山水,但孩子的心是最天真的,他们完全可以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