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矢问道:“他家人没有来找他么?”
祁先生道:“没有,我时常留意,也托镇上的人帮忙听着,不过到目前还没有人来找过他。”
右矢奇怪地道:“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一个人掉进河里,您又说他是识文断字的,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
这也正是祁先生觉得纳罕的地方,但嘉止不肯说,他也就不想多问,毕竟这孩子年纪虽然幼小,但行事颇有章法,口风亦是极紧,他不想说的,怎么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晚上右矢服侍殷适洗澡更衣,发现殷适跟嘉止简直形影不离,连洗澡都要在一起,两个孩子泡在大木盆里打水仗,弄得满地都是水,欢笑声不断。
右矢从殷适三岁起就开始服侍他,对这位活泼可爱的小公子极是喜欢,虽然名为主仆,其实情义不输于兄弟。殷适是个淘气的孩子,右矢为了陪他,自然是上房揭瓦、下河摸虾都经常做的,现在突然发现自己在少爷身边的位置被人替代了,心里当然不好受。
这个叫嘉止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历呢?右矢颇感困惑,不停地打量他,嘉止被他看得烦了,用力瞪他一眼,殷适这才发现,对右矢道:“你干么老看他?”
右矢讷讷地道:“我……”灵机一动,忙道:“我觉得嘉止少爷很好看。”
殷适得意地道:“那当然,咱们见过的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
右矢道:“是,连二小姐都比不上。”他口中的二小姐,是殷适的姐姐,今年方才十三岁,已经是京城大家闺秀中有名的美女。
嘉止用力一拍水面,不高兴地道:“我是男孩!”他年纪虽幼,发起脾气来却自有威严,右矢吓了一跳,忙道:“是,京城的小公子们里头,也没有比得上你的。”
嘉止生气了,抬脚迈出澡盆,拖过自己的衣服胡乱披上,光着脚就走出浴室,殷适也跳出澡盆,忙忙地要追,右矢急忙给他擦身着衣,殷适也光着脚就跑了出去,嘴里一叠声地叫:“嘉止,嘉止,你别生气嘛。”
嘉止一直跑到他跟殷适同住的卧室里才停下,殷适追上他,拉着他手问:“你怎么了?干么生气?”
嘉止一抬头,大眼睛里水汪汪的,眼看着那泓清泉越聚越多,汇成两道小溪直流下来,殷适更加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伸手给他擦,道:“别哭别哭,右矢向来很笨的,不是说错话就是做错事,你不要理他。”
嘉止推开他,哇哇大哭,惊动了祁先生一家,都过来看出了什么事。
祁妈妈看见嘉止泪如雨下,第一个便心疼得不行,抱了他好生抚慰,阿莘怒道:“是谁惹他了?”右矢躲在屋外探头探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小祖宗,看这样子,连殷适在内的所有人都向着嘉止,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呢。
祁先生摸摸嘉止的头,问他为什么哭,嘉止抽抽噎噎地道:“他们说我好看,比二小姐还好看,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跟女人比?”
大家心里都是一松,原来这样啊,不是什么大事……
祁先生道:“容貌是天生的,美丑都由不得自己,男孩子以品性为先,看不好看当然不重要。”
阿莘笑道:“嘉止本来就好看嘛,姐姐喜欢啊,为了这个也哭,真不害羞!”
殷适哈哈笑道:“小丫头才老哭呢,你说不能跟女孩比,以后就不能老哭才对。”
嘉止偏了小脑袋想一想,也觉得不好意思,脸红了,钻进祁妈妈怀里不抬头,大家笑了一阵,这件事便揭过了。
晚上右矢睡在外间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从前他一直睡在这里照顾殷适的,他不在的时候,祁妈妈和阿莘便轮流过来照看两个男孩。
夜深人静,右矢却总是睡不着,烦燥地爬起身来,悄悄走进里间去,雕花的大床上垂着帐子,两个孩子头碰头睡着,一般的稚气可爱,胳膊腿儿还互相搭着,睡梦中都不肯分开。右矢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慢慢退出来,开了门走出屋外。
夜凉如水,繁星满天,他沿着曲折的白石小径向花园中走去,闷闷不乐地想着心事。阿适少爷不重视他了呢……才一个月不见,五年的情谊竟然就褪色了……真是不高兴,不高兴!
……那个嘉止到底是什么来历呢?连祁先生都看不出来,很奇怪啊……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看那个形容举止,肯定不是普通人家来的……阿适少爷很喜欢他哪,总跟他一起玩……可少爷从前都是跟我玩的……
右矢有些伤心地停下脚步,靠在荷花池边的柳树上,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对于玩伴的“移情别恋”,很是不舍,又很不甘。
“最好能把他赶走!”右矢捏着拳头这样想,恨恨的。
突然旁边的花丛摇晃了一下,右矢扭头看去,似乎有个人影藏在花后。
“谁?”
没人回答,右矢有些害怕,这深山老宅,大半的房屋长久无人居住,即使白天有时也显得阴森森的,晚上么……一阵凉风吹过他耳边,吓得他跳了起来,往回跑了几步,扭头一看,花丛后站着一个小小的人。
右矢一看,心放下一半,原来是个穿白衣服的小孩,不就是嘉止么。
可他半夜三更的在花园里干什么?右矢疑惑地想,猛然间想到自己刚才出来的时候还亲眼看到嘉止跟殷适头碰头躺着睡觉,怎会突然跑来了这里?
有鬼!右矢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牙齿格格打战,两腿发软,惊叫一声,掉头就跑。
他跌跌撞撞地跑过花园的月洞门,蹿上通往主屋的回廊,扭头一看没人追上来,这才放缓了脚步,心里又疑惑起来——刚才看到的是嘉止么?是……是人么?不会是眼花吧?
再往前十几步就到殷适的房间了,右矢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看,看不到任何异常,擦擦额头上的汗,觉得可能是自己胆小眼花,看错了。
唉,真是的,大半夜的不睡觉,自己吓唬自己!他摇了摇头,伸手去推屋门,忽然听到背后有点动静,忙一回头,只见院中静静的石桌上头,凭空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小小身影,正是嘉止!他坐在石桌边上,笑眯眯地望着右矢,两条小腿还垂在桌边一晃一晃。
右矢很想惊叫,可喉头像堵了棉花似的发不出声音,他双手揪住自己的脖子,只听见自己的牙齿撞得格格嗒嗒地响。
突然,嘉止扬起眉毛笑了一下,那表情……右矢觉得怎么像在示威?然后他身子一滚,在石桌上翻身而起的,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人……是只……狐狸!
右矢终于尖叫起来,连锦不绝的惨叫声在寂静的大宅里远远传了开去,他转身扑在房门上,撞开了门,连滚带爬地跑进屋去,扑进内室,哆哆嗦嗦地扯开帐子,殷适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着眼睛问:“怎么了?谁在叫?”
右矢一眼看到嘉止,又惨叫一声,伸手颤抖地指住他,叫道:“他……他……狐狸!”
嘉止睁开一半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右矢一眼,“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抱住殷适叫:“鬼!有鬼!”
殷适这才完全睁开眼睛,也尖叫一声:“鬼!有鬼!祁妈妈——哇哇哇——”
惊骇
大宅里不多的几个人都被折腾了起来,殷适房里灯火通明,祁妈妈和阿莘一人一个抱着哭哭啼啼的殷适和嘉止,愤怒地瞪着坐在地上哭泣的右矢,其实他才是被吓得最惨的一个,鞋子跑丢了一只,披头散发,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右矢你做噩梦了么?”祁先生不高兴地问。
“做梦也别吓到孩子啊。”祁妈妈心疼地亲吻嘉止的小脸儿,都吓白了呢,小小的身体不停地发抖。
“右矢你倒是说话呀,到底怎么了?”维莘不耐烦地问:“别告诉我说你半夜出去见鬼了!”
“是,是有鬼呀!”右矢结结巴巴地道:“他……他……”他指着嘉止,却说不下去。
“他怎么啦?”维莘看看嘉止哭得哽咽,小身体一抽一抽的,心里就难受不已,又瞪了右矢一眼。
“狐狸精!”右矢一急,终于叫了出来:“他是狐狸精!”
祁先生和祁妈妈对视一眼,终于也生气了,冷然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殷适止住了哭,瞪着大眼睛问右矢:“你做梦了吧,嘉止怎么会是狐狸精?”
嘉止抽抽噎噎地问:“狐狸精?”祁妈妈见他还不理解这话的意思,忙拍了拍他的背,温柔地道:“别听他胡说,什么狐狸精,我们嘉止可不是。”
“是!就是!他就是狐狸精!我亲眼看到的!”右矢见大家都不相信,更加着急,爬起来指着屋外院子里的石桌,叫道:“刚才,我亲眼看到嘉止坐在桌子上,然后打了一个滚,变成一只狐狸,还……还冲着我笑呢!”没错,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只嘉止变成的狐狸斜斜挑起眼睛,冲他笑了一笑,至于狐狸怎么会笑,他一时哪里想得明白。
祁先生气得笑了起来:“右矢!你听故事听多了吧,哪里有什么狐狸精!”
殷适跳下床去看院中,漆黑的院子里空荡荡的,星光下石桌石凳上一片清辉,空空如也,他不信地道:“哪有什么狐狸,你肯定是做梦了。”
右矢急道:“不是,我真的看见了,他……”他指着嘉止,急切地想要指证他是狐狸,可现在的嘉止明明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白白的脸蛋儿,乌黑的头发,秀气温软的小身体,乖乖地依偎在祁妈妈怀里,怎么……怎么看也不像是妖怪啊!
右矢现在连自己也不相信嘉止是狐狸了,可刚才……明明看到就是嘉止变成了狐狸啊……还有在花园里头那个穿白衣服的小人儿……
他实在糊涂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抬起自己的手咬了一下,又敲敲自己的脑袋,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态。
看他这样,大家越发觉得他是做了噩梦说胡话,不再把他的话当真,祁先生道:“右矢,你跟我去吧,今晚睡在我那边,阿莘,你睡外间看着他们,今晚受了惊吓,可别也做噩梦。”
右矢傻呆呆地跟着祁先生出去,心里还在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真是我做梦?不可能啊……狐狸精……
走过院中的时候,他小心地看了一眼石桌,夜晚的雾气在桌面上均匀地敷了一层薄薄的露珠,细细密密,没有半点被擦抹过的痕迹……他打了个寒战,紧跑几步追上祁先生,牵着他的袖子亦步亦趋,祁先生见他怕得厉害,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心道:真是个孩子,做梦吓成这样。嗯,也难怪,这大宅多年半荒废着,小孩子胆小,梦到些妖狐鬼怪也不希奇,本来这山里村夫愚妇们也经常有传说这种故事的。
祁妈妈和阿莘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殷适和嘉止安抚得再次睡着,阿莘被留下来睡在外间看孩子,她老大不高兴地去搬了自己的被褥过来,又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不时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然而直到窗纸泛白,后院的公鸡开始打鸣,始终没有任何异常,她愤愤地决定要去骂右矢一通出气,然后困乏地睡着了。
右矢直睡到中午才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眼前陌生的屋子发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是睡在祁先生所住小院的厢房里,想起昨晚的事,他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