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不得已,殷老爷又派人出去寻找那个道士,然而城里城外遍寻不见,那道人就像平空蒸发了一样,没留下半点踪迹。殷老爷束手无策,只能空自忧急。
九月初六,殷适生日前的晚上,殷老爷燃了长明灯,打发了下人,只跟夫人一起陪着儿子,祈祷他能平安渡过这道难关,数日挣扎愁苦,他们已渐渐信了那道士的话,只盼儿子能够熬过八岁生日,或许便有转机。
殷适安安静静地躺在母亲怀里,听她轻轻哼着儿歌,忽然笑了一笑,殷老爷大惊,孩子已经两天没有反应了,他这是……却见殷适缓缓看了他一眼,又看母亲一眼,再笑了一下,大眼睛合上了,头微微向旁边一沉。
殷夫人浑身一僵,疯了一样摇晃殷适,叫道:“阿适!阿适!你醒醒,不要睡着,阿适,快看看爹爹妈妈,再坚持一会儿就没事了,过了子时就没事了,你快醒醒啊!”
殷适像个不会动的玩偶娃娃,被摇得晃来晃去,大眼睛紧紧闭着,脸色恬静,自他出生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这样乖过,然而殷老爷和夫人却都痛哭流涕,只盼他能够睁开眼睛,便是再调皮捣蛋十倍他们也不怕,只要他活着!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道号,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施主,请节哀顺变。”
殷氏夫妇一回头,泪眼蒙胧中看到一条清峻的身影,顿时像得了救命稻草般冲过去,抱着殷适跪伏在地,连声哀求救命。
道人扶他们起来,温声问道:“你们如今是舍得呢,还是舍不得?”
殷老爷颇感为难,殷夫人却果断地道:“舍得!”
殷老爷顿时省悟,是啊,舍得便怎样,舍不得又怎样,这个孩子,他们终是留不住了,舍了他去修道,总还能留得性命在人间,胜过现在夭折!
道人见他们同意,微微一笑,接过殷适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掐指念了几句咒语,拂尘在殷适脸上拂了几拂,似有一道白光钻入他的眉心,不多时殷适睁开眼睛,眨了一眨,接着便伸出手来,要母亲抱。殷夫人扑上去抱住他,娘儿俩个紧紧粘在一起,再也舍不得分开。
道士静静看着,宣了声道号,对殷老爷道:“半年之后,我会来教导他,在此之前,请您寻一处清静地方,叫他静养。”
殷老爷无奈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向来对神佛之事敬而远之,但事实摆在眼前,便想不信也不可得,为了保住儿子的命,说不得,只好听从道人所言。
道士回过头来,望着殷适的眼睛,微笑道:“别来无恙?”
重逢
殷适认真地看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没有想起来,揉了揉眼睛,再看看他,笑了一下。
道士叹口气,伸手在他眉眼上轻轻抚摩了一下,然后取出一粒丹药喂他吃了,微笑道:“好了,乖乖听话,很快就没事了,半年之后,我来教你,再会。”又向殷老爷殷夫人道:“我与令郎是累世的缘分,这一世由我来助他修行,还望殷施主勿以世俗之念,阻碍他的修行。”说罢施了一礼,飘然而去。
殷老爷见他行动也不甚快,却眨眼间不见了踪影,院中寂静,似乎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只有抱在殷夫人怀里的小殷适,奇迹般地恢复了意识,眼睛像从前般明亮,脸色也正常了,除了有点瘦,几乎看不出片刻之前还病得要死要活。
怪事,咄咄怪事!
殷老爷和夫人心念百转,莫衷一是,唯一肯定的是,那道人的话决非虚言,自己这孩子,从此是舍入空门了。殷夫人鼻子一酸,眼泪又淌下来,殷适忙给她擦去,道:“不哭不哭,妈妈你哪里痛么?”
殷老爷咳嗽一声,向夫人使个眼色,抱过儿子道:“没事,这些天你病着,你妈很是担心。”
殷适道:“妈妈你别担心,以后我不会生病了。”
殷老爷奇怪地问:“怎么?为什么不会生病了?”
殷适歪着头想想,困惑地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不会病了,刚才那个人我认得。”
殷夫人心头发紧,忙问:“他是谁?你什么时候认得的?”
殷适张口结舌,停了一会才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觉得认识他。”
殷老爷和夫人对视一眼,心中都充满疑惑,难道转世之说真有其事?他们惶惑不安,殷适却不觉得,抱了母亲的脖子撒娇,殷夫人一方面因为这宝贝几乎算是失而复得,一方面怜惜他不久之后便得离家去修行,对他千依百顺,怜爱无限。
殷适平安脱险,一家人终于安稳下来,哥哥姐姐们听说他不久即将离家,都非常惊讶,每天围着他嘘寒问暖,极是不舍,殷适却不觉得,天天盼望着快回去老宅看望嘉止,父亲已经答应他等身体好了就送他去,所以他每天都认真吃饭,乖乖喝下各种补药,身体迅速康复。
十月初的时候,殷适已尽复旧观,顽皮得令所有人头痛,这时大家开始觉得,如果他离家去修道的话,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所以,当殷适乘坐的车子离开殷府后门时,除了殷夫人泪眼朦胧泣不成声以外,合家大小连同仆人侍女,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随同殷适离开的,还有右矢。
本来右矢是从老宅逃回殷家的,向殷老爷哭诉了自己“见鬼”的经历之后,打定主意绝不再回山上去。殷老爷也不勉强他,反正他正想把儿子接回来。
不过么,右矢现在的胆子已经跟两个月前大不相同,因为……似乎这次在山上中邪的,不只殷适少爷,还有他右矢啊。
话说他回来之后,曾屡次出现意外。
一天,管家安排他给夫人送一盅参汤,他送了两个时辰还没送到,等别人找到他后询问,他说:院子里雾好大,转来转去都找不到去主屋的路……别人看看满院子灿烂的阳光,无话可说。
另一次,院子里柿子树上挂着几个果子,右矢路过的时候,吓得直叫,问他叫什么,他说怎么柿子树上长了苹果?还是赤橙黄绿各色都有!别人看看树上黄澄澄的秋柿子……无话可说。
还有一次,右矢半夜迷迷糊糊地站在殷适院中花墙的下面,张开两只手,仰脸儿看墙头。路过的更夫问他怎么不去睡,他说:少爷在墙上玩呢,他在下面看着,怕他掉下来摔着。更夫看看空无一物的墙头,觉得大家说得没错,右矢跟三少爷一样,从山上回来撞邪了……
几次三番之后,右矢已经麻木了,现在哪怕看到殷老爷坐在茶杯上吟诗,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于是,跟随殷适回老宅照顾的人选,当然还是非他莫属,从前他跟殷适一般的调皮捣蛋,现在则是一般的离奇出格,相处仍然融洽。
对于殷适的回来,最高兴的除了嘉止,就数小胖了,这两个月它又长大了不少,因为嘉止总不出门,它只好常常独自在山间游荡,几乎变成一条野狗,秋季猎物多而丰美,小胖吃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看着猛地长大了一圈,颇显威武。
这天殷适嘉止带了小胖上山,一路游玩,来到西山的水潭边,潭边秋枫冶艳,倒映在静静的水面上,美丽得不似人间。
殷适拉嘉止坐在石头上,兴高采烈地给他讲自己在家时候的故事,虽然只分别了两个月,但是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呢,嘉止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插口询问,两个人说说笑笑正高兴,忽然小胖狂吠起来。
水潭对面有一座不高的山崖,崖顶有一块洁白的圆石,像颗明珠镶嵌在狼牙一样的突崖上。
现在那块洁白上面出现了一抹棕红,小孩子眼尖,立即看清那是一只狐狸!
“狐狸!”嘉止大声叫,兴奋地跳了起来,殷适也跳起来,高兴地道:“说不定是我那只狐狸。”
“你那只狐狸?”
“是啊。”殷适得意地道:“我和小胖跟它打好几次交道了,它喜欢跟我们玩儿。”当着嘉止的面,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和小胖被狐狸戏耍的糗事,反而以它的朋友自居了。
嘉止不信地道:“你说狐狸跟你玩?”
“当然!”殷适大声道,看了小胖一眼,小胖忠心耿耿地望着他,汪汪叫了两声。
“那你现在叫它过来跟咱们玩。”嘉止笑嘻嘻地道,存心要难为殷适。
“这个么……”殷适这下做难了,嘿嘿一笑,顾左右而言它,嘉止不依,非要他招狐狸过来玩。殷适一狠心,张开手冲山崖上用力挥舞,嘴里呼喊:“喂——哟嗬——嘿——下来玩啊——”
狐狸动了一下身子,似乎低头在研究他们,过了一会儿,突然一转身消失了。
殷适松了口气,道:“它家里有事,先回去了。”
嘉止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崖顶,殷适暗自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装作若无其事。
嘉止又看了一会儿,不见狐狸再出现,以为它真的回家去了,只好放弃,殷适笑哈哈地道:“它经常在这里等我的,改天咱们再来,说不定就能见到了。”哄着嘉止向山下走去,小胖郁闷地跟在他们脚边,频频回头张望,突然眼睛一亮,汪了一声,转身嗖地蹿了回去。
殷适和嘉止急忙回头,不远处林间空地上,跑来一只棕红色的美丽狐狸,它轻盈地迈着小步,踏过满地碎金似的落叶,跑到离他们不到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小胖已经迎到狐狸面前,隔着半丈左右的距离对恃,先狂吠了一阵,被殷适喝止后,它不甘心地坐下来,红红的舌头吐在外面,盯着狐狸打量。
狐狸却镇静自若,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细长的眼睛望着殷适和嘉止,漆黑的眼眸像墨玉般流光溢彩,竟透出几分和善。
拜师
殷适在一瞬间有些疑惑,因为……这只狐狸看起来很友好,而“他的”那只狐狸,可是不折不扣的狡猾恶劣!想想它从前两次把他和小胖捉弄得半疯就知道了。
嘉止好奇地望着狐狸,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伸出一只手,轻轻地道:“狐狸,狐狸。”
狐狸一动不动,直到嘉止离它不过四、五步远了,它才迈步迎上前来,嗅了嗅嘉止的手。嘉止大乐,扭头对殷适道:“阿适,它也喜欢我!”
殷适一直紧张地注视着他和狐狸,小胖也站了起来,耳朵朝前耸立着,四肢着力蓄势待发,只要狐狸有半点暴起攻击的苗头,它就会像箭一样射出去,狠狠咬断狐狸的喉咙。
嘉止蹲下身子,伸手抱住了狐狸,狐狸乖巧地把头搁在他肩膀上,被抱了起来,嘉止转个身,向殷适走来,笑得合不拢嘴,道:“它肯让我抱!阿适,它喜欢我耶!”
殷适咽了口唾沫,干笑道:“是啊,我就说这只狐狸是最聪明的,知道咱们不会害它。”见嘉止走近,他也伸出手去想摸摸狐狸,狐狸却嗖地一声从嘉止怀里跳了出去,直跑到丈许外才回过头来。
嗯?殷适奇怪地伸着手,有些尴尬,嘿嘿笑了两声,小胖不满地大声吠叫,狐狸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一仰头,甩了下尾巴,快步跑走了,眨眼间消失在密林深处。
“哈哈,它不喜欢你们!”嘉止幸灾乐祸地笑,殷适气得七窍生烟——这只可恶的狐狸,这么不给面子!
“哼!它不是我那只狐狸!我那只比这只大一点,颜色也深些,比它聪明多了!”殷适死鸭子嘴硬,企图扳回一点面子。
嘉止伸出手指在脸上划一划,笑道:“说瞎话,不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