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白天的残留在让他的脑海里,固执地不肯离去,还是因为前世,他们本身就是禁忌之恋的恋人。
但不管是哪种,他都没有法子说出口。哪怕是露一点点口风,这个相貌绝美,脾气绝坏的男人,说不定就会把他踢下去。
他拿着靴子出来,带着满腔的柔情蜜意零落成尘辗成土的怨怼,在一条小河边,他想把靴子扔下去,又舍不得地收了回来。他再怎么负他,他也狠不下心。
然后顾惜朝来了,他连解释地说都不说一句,细眉斜挑,嘴唇微翘,望着洗过一般的蓝天。一言不发。他暴怒着问他:“你是不是想回城?就是因为想回城吗?”
于是,暴怒之间,他狠狠地拽过他纤细的脖子,重重地吻过了去,带着惩罚与报复的一吻,在碰到丝缎般滑润的唇齿之后,怒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温柔的追逐他的甜美,一分一分地化解他的羞涩和躲避。
转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铺天盖地的黑暗,手不动,身不动,耳朵里清清楚楚听到他惨厉的声音:“少商,少商。不许忘了我!”
然后就连声音都骤然消失了,除了疼痛就是疼痛,不只是身体上的,还有堵在胸口里的。
——我没有忘了你,可是你的记忆里还有没有一丁点的角落属于我?
“我们的前世……会不会不是防汛的时候淹死的?”顾惜朝以手枕头,望着天花板,有一点生气自己居然从来不曾梦到任何有关前世的零零星星,戚少商还沉浸于甜蜜与恐惧交织的梦,随口问道:“那是怎么死的?”
“被人害死的。”顾惜朝以一副笃定的口吻的说道:“他们把我们推进宁河里,我们被冠上抗洪英雄的名字。鸡洼村的知青村也一夜成名,他们都因此而回了城,除了那个叫阮明正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留下来?但是,没理由整个知青点的人都是受惠人,而独独抛下了她。”
戚少商清醒过来,猜到顾惜朝还记着他白日里的那个提议。张了张嘴,正欲说话。
顾惜朝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们踩着我们的尸体爬了上来,那你说,我们凭什么要放过他们,让他们过一个安安稳稳的新年。”因为那张照片,他信了戚少商,信了前生后世的猜想,那么他是不是该把自己前世的故事拼凑出来,再自己的前世讨一个公道?
一双温暖修长的手握过来,抓住戚少商想表示拒绝的手势。因为这一握,天地玄皇,没有什么不可以答应的。
《江城晚报》本埠发行量最大的一张报纸,在外省都有他的印刷点。因为这是春节前的最后一期发行量比平时里多了两倍。
巨副的广告占据了大半个版面:寻找七十年代在鸡洼村插队落户的旧友,落是戚少商的名字和他新申请到的一个手机号。
整整一个白天,手机都没有响过,戚少商这个名字,就算曾经灿烂辉煌过,恶名昭著过,隔了二十多年的历史,也没有多少人记住,除了当鸡洼村的那几个,而他们却固执的沉默着。
一直到了晚上,才有一个电话打进来,粗哑的嗓音有些刺耳,“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你是谁?”戚少商心里隐隐生出一份希望,终于来了吗?
“你管我是谁?”那边一声暴喝,然后是酒杯相碰的声音,有猜拳斗酒的声音。就在戚少商经为电话筒已经可能被那人遗忘到一边的时候,声音才再度响起来,多了几份醉意和低沉:“我喝了一天的酒,才给自己壮了一点胆子,来打这个电话。”
“你到底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你记得回来找当年一起插队的人,就是不记得我了?我是穆鸠平。”
“……”是真的来了,秘密已经被放置到了桌面了,就等着上面的那层布被揭开了,惊世骇俗?惨绝人寰?还是平淡无奇?
“有一句话,我在心里憋了二十多年了,我今天一定要说出来。亲口对你说出来。”
“什么话?”这个叫穆鸠平也许是喝多了吧,他根本没有把他当作是人,而是当成了鬼,当成一九七八年就死掉了戚少商。
“对不起。”五雷轰顶,不只上耳膜,连整个头都被震得疼痛欲裂。顾惜朝的分析果然是对的,他们真的对不起他们。
“对不起,不是我要害你。我妈半身瘫痪躺在床上,我还有八十多岁的老奶奶,我要不回城,他们都得死。都得活活饿死。”话音越来越混浊,带着重重的酒意,酒是个好东西,郭暧喝了酒就敢打老婆,武松喝了酒才上了景阳岗,普通如穆鸠平,借了酒意才敢在说出这一句埋在心里二十多年的对不起。
电话的那一头,始终是咕嘟说着对不起。再也听不见一句有意义的话。仿佛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三个字,日复一日的恶梦、欠疚、愧意才能有所平复。
顾惜朝很快根据来电显示,查出了对方的电话是在城北的一个小酒馆。
城北是旧城区,那里蜘蛛网一般布集着狭窄阴暗的小巷,阳光很少照过去。现在住的多半是外来民工,还有这个社会的最底层的人,小酒馆就是为他们开的,卖最便宜的酒,最简陋的茶。这里的客人最多只能从麦当劳的厨窗外探视几眼,大酒店的保安压根不会让他们靠近。有一个小小的娱乐休闲,还可以打打牙祭的地方,足够了。哪一天,哪个开发商看中这块地,他们连这点地方都不会有了。
戚少商曾在那里抓拍过一组照片,一对农民工夫妻在那里过中秋节,分食一个月饼;午夜游魂般的暗娼在幽暗的路灯下卖弄风情;趿着拖鞋抱着毛线衣有一针没一针的织着,斜倚在裂了缝的门框上讨要房租的女房东。
而现在,他走不过去,堵车了。马路堵得严严实实,前看不到头,后看不到尾,成了最大的停车场。性急的司机拼命的按着喇叭,公汽上的乘客探出头来诅骂市政府,半开的车门挤出大半个身躯,翘首寻找没有尽头的尽头。
“有没有近路可以走?”目光缓缓地掠过这个巨大的车场,顾惜朝问道。再堵下去,那个叫穆鸠平就会重新溶入人海里。
“有。”戚少商想了一想,“从左边那条小街穿过去,不过那条马路说不定也堵了。嗯,摩的应该过以穿小巷子过去的。”
话音刚落,顾惜朝已经下了车,不急不徐在绕过一辆辆的车,渐行渐远,溶入叠金流翠的夜色里。
关于钟馗用左手捉鬼,是因为钟馗捉鬼的图画中,都是钟馗用左手按着鬼,右手高高扬起。所以我才写钟馗捉鬼用左手。其实左和右也无所谓,改一下也很方便。
穆鸠平死了。
前两个小时还跟戚少商在电话呜咽着说着对不起的穆鸠平,死在了从城北穿越而过的护城河里。
等戚少商赶到的时候,连尸体都已经被拖走了,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有个警察在那里向见证人录口供,脸上是职业化的冷漠,躲避货车掉进河里,导致溺水身亡。前因后果,清清楚楚,死这个是个老鳏夫,又没有什么亲属,不会妨碍到他们的春节假期。
围观的人很多,已经嗅到了新年的气氛了,还能亲眼见到一个大活人载进河里,然后捞上来就成一具死尸,实在是很值得议论一番,他们七嘴八舌的向小警察还原着当时的情形,没眼福的就在人群里支着耳朵听,饱饱耳福。
顾惜朝一个人孤独地站在人群之外,怔怔地望着暗绿色的河面,河水很浅,最深的地方也不会超过腰,一般只有膝盖那么深。牛脚背里淹死人。他亲眼看见穆鸠平载了下去,魁梧的身躯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死亡就突然袭来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他逮住了一个线头,还没来得及捏在手里,线头就断掉了,失去一切可以去继续拉的价值。 这种感受就跟挨了一闷棍一样。
城区实在太穷太旧,连路灯都没有别的城区那么亮,隔着好远才有一盏灯是亮的,幽幽地照得人脸色煞白。完全没有明白的状况的戚少商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顾惜朝回过头,眼神找不到焦聚的涣散着:“那个人死了。”
“那个人?”戚少商心里一紧,接着问道:“穆鸠平吗?”
顾惜朝抿着微白嘴唇点点头。他赶到小酒馆的时候,穆鸠平还在的,半支在桌子上跟人吆三喝四的拼酒,中气十足,怎么都不像命在旦夕的人。
这样的小酒馆果然是他这样的人的天堂。他无儿无女,年轻时没娶到老婆,到现在也是孑然一身。最值钱是十二平方米跟狗窝差不多的小屋,以及一辆三轮车。他就是靠拉三轮车为生的,以前还在一个街道办的小厂里领过几天工资,随时计划经济的结束,街道小厂苟涎残喘了两年之后,关门大吉。他只有靠卖力气为生了。江城的旅游业一直兴旺的很,也有踩三轮车的买了房了另迁他处的。不过那不是他穆鸠平。
酒是他最好的朋友。小酒馆里呆的时间比他在屋子里呆的时间还长。他肚子没什么墨水,不懂得酒入愁肠愁更愁,只知道三杯火辣辣的烧酒下了肚,折磨了他二十多年的恶梦可以暂时离开。有酒做伴,比他一个人呆在小屋子里要强得多。
五十年前,这个地方还没有这么破败,他和戚少商一起出生在这块地方,再然后一起响应了毛主席的号召,到广阔的天地间锻炼红心。
从小到大,他有力气没脑子,胳膊一轮,铁疙瘩样的肉块就连工宣队的人都能镇住,他根正苗红,是很多派系争抢着想拉进队伍的。戚少商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自小主意就比人多。他说东,穆鸠平从来不往西。
最高领袖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作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里的戚少商报名去本省最偏远的鸡洼村,穆鸠平当然不会另择他处。两个人一起被街道居委员敲锣打鼓的送上了去鸡洼村的车,半路上下了雨,红纸剪成的花,褪了色,沾在衣补襟上,洗了好久才洗掉。褪了色的花,总让他想起坟地里被风吹日晒着花圈。其实他并不迷信,跟多愁善感也没有一丁点的缘分。但是那一路上,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坟地。他把这归就于他对鸡洼村那个地方,还有即将来临的知青的生活的不习惯。
不过一想到戚少商跟他在一起,他又立马摆出一付革命同志誓将改天换地建设新农村的劲头来。
一九七八年,两只长满老茧的手,扛着简单的行李回到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把他最敬佩的戚少商留在了异乡,也留在了自己的梦里。
他在小酒馆里喝多了,总是跟人讲,小的时候,戚少商帮他做作业,考试给他递纸条,插队的时候,戚少商要河里捉了鱼,山林里打到了蛇,都不忘他叫一声。他以为如是戚少商站到了他面前,他一定毫不犹豫的跟着他走的,任他捉了他的魂去还是痛骂他一顿,他也不会后退。
然而,看到顾惜朝的第一眼,他本能地就想逃,心里隐隐明白,顾惜朝就在这里了,戚少商应该不会离得很远了。但是他还是逃,他其实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前瞻后顾的胆小鬼。是人是鬼他没法分辨,逃得了一时就是一时,说不定还能再逃得个二十多年。
这一次,他没这么好运。刚刚上了马路,一辆卡车迎面开来,雪亮的车灯刺得他的醉得发花的眼看不清江西南北。他本来的想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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