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僚举起啤酒瓶,慰问的碰了碰他的。
欧尼致意地喝了一大口后,抹着唇角的泡沫说:「哈……若不是要作给民众看,这档事我看上头的人根本无意去调查。反正也是要我作作样子,我只好勉为其难地跑一趟。总不能让人说,我们军方是心虚才不敢去吧!」
「怎幺,难道有人说这些案子,是我们军方干的?」同样都是穿著军袍的年轻人,愤怒地拍桌说:「笑话,我们是为了国家而上战场杀敌,才不会干这种没脸见人的暗杀呢!」
「喂,你声音太大了。」另一人以手肘顶顶年轻人,警告。
「我才不怕人听呢!依我看,这种事根本都是那些秘密警——」
年轻人的嘴被一旁的伙伴遮住,只能咿咿呜呜愤怒地发声。
欧尼和其余的同侪也只能苦笑。虽然这幺做很可怜,这也是为了年轻人好。在这风声鹤唳的年代,不懂得明哲保身的人,难保不会在明日被人派上前线当炮灰。
欧尼又何尝想见自己热爱的祖国,演变成今日如此战战兢兢、风吹一草动,便草木皆兵的模样。他所热爱的意大利,本来并不该变成这样的国度,而是一个既热情奔放又自由的地方。
大家都相信领导者的言语,相信未来的明日会胜过以前的政权,可是按照欧尼的看法——大家全都上当了,这根本只是墨氏一人的野心。
他将国人骗得团团转,画出超级强权的美梦大饼,呼吁大家要和德意志合作,要把世界纳于自己的版图中。仔细想想,这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美」(丑陋)梦!
战争爆发后,食粮的紧缩、经济的萧条、年轻人都上战场而工厂却一间间关门的现实,每日每日都在上演。
短期间的胜利被夸张,而长时问的征战消耗却日趋严重……
心中对于战争胜败已经没有任何幻想,欧尼知道他不在乎祖国是战败或打赢,总之只要能让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就好。
然而他只敢将这种想法藏在脑中。愤怒日趋高涨,他却什幺也不敢去作。和那些为了理念而死的人不同……
我,只是个没种的胆小鬼罢了!
沉默地抿紧嘴唇,欧尼仰头用酒精,把胸口中的苦涩给冲入胃中。
战争不是好东西。
然而有一点是无法否认的,往往越是残酷的世界里,人才会不过度自大、不过度美化。因为有太多太多的挫折与打击,会让你明白自己的渺小与无助,自己的卑鄙与懦弱,甚至是自己最骯脏的一面。
为了活下去,什幺都敢做的骯脏。
战争前,自己不过是个成天无所事事,靠着老头遗留的财产吃吃喝喝、游手好闲的败家子。战争开始后,他被那长篇的激昂演讲所拐骗,升起莫名的爱国意识,投身军旅……
也许体格不错,人缘颇佳,有一阵子他在军中混得乐不思蜀,混得很开。看在他人眼中也是平步青云的仕途,不到两年就从上士坐上了士官之位。接着是首次的上前线杀敌,第一次杀人,也差一点被杀。
许多人的鲜血喷洒出来,纷纷在面前倒下。其中,有敌人,也有伙伴。硝烟弥漫、沙土飞扬。
到现在偶尔欧尼还会尖叫着醒来。
梦到那些场景,也梦到已死的同伴在朝他伸手召唤,而自己拚命地嚷着:不要、不要靠过来,我还不想死!
自嘲地扬起唇角,拿起一粒桌上摆的免费腌橄榄,欧尼一边咀嚼着,不由得想着:如果那时候,自己也死在沙场上,是否此刻良心会比较过得去?不像现在一夜复一夜,在不堪回首的恶梦中,载浮载沉。
六个月前,欧尼伤重而被遣返回乡。在家中休养过两个月后,重新归队,他也升到中尉,不再需要到前线去——因为身上的残疾。
他的右脚在战场上被敌人的尖刀砍伤。幸亏有战地军医及时处置,让他可以保全这条脚。虽然平常走路时只有微瘸,可是要在战场上杀敌、奔跑,那一定会死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下。拜这伤之赐,如今他能远离战场。
脚上的不便,欧尼偶尔会抱怨,可是他知道自己和许多弟兄相较,已经非常地幸运,至少他还活着。
「喂,小欧尼,你有没有听见我们在说的话?」
「嗯?抱歉,我没在听。」
同伴取笑地说:「你年纪大啦,已经到了上床时间了是吧?」
欧尼假装挥拳要揍他,对方也笑着闪过。大家闹了一会儿,又提起方纔的话题说:「我们推测,那些被杀死的人,该不是中了什幺毒蝎美人的美人计吧!」
「对对,除了这样,哪能解释这幺多的巧合?这个月来已经两起,再加上过去曾有过的……少说也有十件暗杀,都是相同的情况。这分明是连续杀人案嘛!一定有个美如天仙的宝贝,她专门色诱这些人,再趁对方乐中于情事时,心狠手辣的把对方给勒死!」
欧尼沉默下来,事实上,这推测和他们调查的结果,相距不远。
根据验尸官的检验报告,那些死者确实都是在死前有性行为。而且,是在She精的状态下,被活活勒毙的。调查最初时,检方便怀疑罗马地区是否有变态女杀人狂出没,专找男性色诱,下手杀害。
可是,很快地一桩又一桩案件的被害人,全都在某一点上有了关连。
——他们的政治立场,都与反政府派脱不了相关。
这下就很奇妙了吗?
通常那些犯下连续杀人罪的凶手,若是处于疯狂的状态下,又怎幺会先分别问过被害者的政治立场,才下手?
倘果这不是有心人杰作,而全部都是「巧合」,那未免太匪夷所思。
「喂,那些死掉的家伙,全都是些软弱矮小的老头子吗?」
欧尼对同伴的问题摇头,「年龄层倒是不一,高矮胖瘦都有,最高的那个和我差不多吧!」
望着欧尼本身一米九的身高,年轻人哇地张大嘴,「那不对、不对,咱们全猜错了,天底下哪来的怪力女大力士,能把堂堂一米九的硬汉给勒死!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对。欧尼恍然大悟地点头,自己也老觉得现在的侦办方向有问题,却说不上来是哪里。原来就是这儿!他竟没有想到,这最简单的疑问。
普通女子,确实没有这种力气,能在对方全力反抗下,顺利勒死人的!如果尸体中验出迷|药的话,另当别论。但目前为止,并没有一名被害者,是先被下药迷昏才杀害的。
「……也就是说,对方或许是男人?」
忽然插进他们闲谈中的男声,清亮的嗓音,不输给专门演唱歌剧的美声。而声音的主人,也让四周的军人神色换为紧张,纷纷举高右手,立正呼喊口号,并说:「长宫好。」
「你们不必这幺紧张。我和你们一样,都下班了。顺路来这儿喝杯睡前酒而已。你们的话题还挺有趣的。」与四周多半带着南欧血统的下属们不同,特尔格?吉甫上校是一名有着纯正日耳曼外貌的男子。
他淡蓝到近乎无色的眸子,搭上浅金璀璨的发色,挺拔长身,被誉为是陆军军务省中最接近神话的美男子。
以官阶来算,欧尼是他的下属,但平时也只有屈指可数的机会,会在办公厅看到他。毕竟他所管辖的军情部门,与自己现在待的保防部门差太远了。整个军务省内就有十几个部门在运作,上千人出出入入,谁有空去一一注意谁是谁。
但特尔格不同,即使再孤陋寡闻的军人,不知道特尔格的身份,也会知道有这号人物存在。他英挺俊美的外貌是理由一,理由二则是他的身份背景。
即便是养子,但他却是国内最高领导者墨氏身边的左右手——秘密警察头子的约书曼?吉甫的儿子。
大家会紧张不是没道理的。连欧尼也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口水,深恐自己会被责骂,不该将军务省内正调查的案件,拿来当成小酒馆里闲嗑牙的下酒菜。
「我打扰你们了是吗?」手拿着同样的啤酒瓶,看到四周的人都冻僵,不再闲谈,识趣的特尔格笑笑,「那你们继续聊吧。」
见他转身走开后,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包括欧尼。
「我的天啊,我差点以为自己,会被人家以『泄漏国家机密』的罪名,捉去枪毙!」同伴们小声嘀咕着。
「没想到他也会来这种地方喝酒,我以为秘警头子的儿子,会到更有气派点的地方哩!我们这种庶民的小酒馆,他喝得惯吗?」另一人倒是兴致勃勃地八卦起来。
「哪里喝不都是酒!」第三人答道。
「那不一样,人家可以喝得起法国最上等的红酒,坐在最高级的沙龙中,和美女周旋。与我们这些浑身汗臭的小老百姓不同。」讲起八卦欲罢不能的男人,开始描述传言中的秘密警察头子,特尔格的父亲拥有多少财产,和多少情妇等等。
那些话题欧尼没有什幺兴趣,于是又暗中回头去打量特尔格。
他已经回到起初的同伙身旁,举着酒杯谈笑生风。虽说是谈笑,但脸上的淡漠表情从方才到现在都没什幺改变,仿佛是冰冷的……人偶一样。
精致端整到可媲美雕像的五官,罕见的美貌,及畅行无阻的背景。通常拥有这幺出色的条件,多半也会有凌驾在人之上的优越感,特尔格?吉甫的脸上却没有。
反而……怎幺形容呢?
欧尼见识也算广,阅人甚丰,却不曾看过像特尔格这样拥有「透明感」的人。
透明感是指他那似有似无,明明极有存在感,走到哪儿都都会引人注目,却从不会让人感觉到半点不舒服,宛如空气般的质感……欧尼自讽地摇摇头,又不是在作诗词,想这幺夸张的形容词作什幺。
总而言之一句话,特尔格是个让人捉摸不清的,不知在他漂亮脸皮底下在想些什幺的怪人。
「小欧尼,你又神游到哪儿去了?」
「呵呵,干嘛,老盯着吉甫上校看,你该不是有那方面的兴趣吧?」
欧尼咋舌,「我是信奉天主的忠实仆徒,那种教义上严格禁止的可怕罪行,我才不会犯。再说,天底下多得是香喷喷、丰满又温柔的女人,谁会想去搞一个男人的屁股啊!」
「那你看得那幺入神,在看什幺?」
一耸肩,「我是在那家伙方才提的话。先前我们不是在聊那凶恶的杀人犯?或许真是男人也不一定。」
如此也能解释,那股能徒手将人勒死的力量。
「呕,那就很恶心了。」
几个人挤眉弄眼,其中一人的说:「这下子我对那些被害者,一点同情心都没了。那些人就是违反了教义,受到天谴了,哈哈哈。」
「对对,那是上天降下的惩罚,使他们死在自己的罪恶中,呵呵。」
顺利把话题转开后,欧尼抵挡不住浓重的睡意,匆匆地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打道回府。
当然,今晚上的闲聊,他一点也没打算认真去研究。那些件案子该由谁来调查、谁来破案,全都不干他的事。他不过是奉命去示意,上头并没交代他得找出凶手,他也懒得鸡婆。
这年头,和他人的生死相较,自己的睡眠时间更重要。
特尔格把军袍最上端的扣子解开的时候,门上传来扣扣两声轻响。
皱起浅金色的眉宇,他停下宽衣的动作,缓缓地走到门口,将门打开,「有什幺事吗?霍伯。」
秃着头的老管家恭敬地一点头说:「今夜,主人说他会回来这儿。」
「噢,我知道了。」
父亲要回来了。特尔格不但没有一丝喜悦,还觉得有些沉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会有这种反应,父亲向来对他很仁慈、关怀,从不因为自己是「养子」而虐待或毒打过自己。可是他每回面对父亲,胸口中所郁闷着的莫名恐惧,那是由何而来,连特尔格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