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着一副大宋沧州以北,金辽两国全境的山川地形图,完颜晟立于图前,噙着笑意说道:“顾大哥,如今捷报频传,宁江州以北尽皆收复。如今,咱们便要打出去,跟辽人全面宣战了!”
顾惜朝慢条斯理地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放下手里的精瓷茶杯,清俊的脸上平静无波。
“今日便是誓师之日,只是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想好,后面怎么打?”
“朕已经与皇叔、义兄他们商议过了。”完颜晟说着,指点宁江州南部的山川河流,“义兄统帅三军,进驻寥晦城瞭敌,宗望带人骚扰来流水一带。然后再寻机进兵辽境,直捣黄龙。”
顾惜朝看了一眼地图,缓缓说道:“皇上,你可知道,先前为什么能够轻易地收复宁江州大部,将完颜亮逼得山穷水尽?”
完颜晟略一沉吟:“莫非……?”
“没错,萧寒星与完颜亮本自就各怀心事,不能够推心置腹,因此才会有宁江州之败!况且,近日辽国朝廷人事出现了大的变动,萧寒星身陷朝野斗争中,无暇北顾,才会使得辽国70万大军节节败退。”顾惜朝略轩了一轩眉,“如今,天祚帝已经任命萧寒星为兵马上元帅,统领全国兵马,总揽军政大权。萧寒星手里的《江山社稷图》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况且此人工於心计,寥晦城与来流水一带,乃是重兵布防之地,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让你们偷袭得手呢?想要千里奔袭直捣黄龙,更是难上加难。”
完颜晟面露难色:“那么,依顾兄看来,此番出兵,岂不将会无功而返吗?”
顾惜朝冷眼看了看那一带江山图画,忽然长身而起,拾起桌案上的笔,蘸墨在图上西北一路绘出长长的一道弯折曲线,然后掷笔负手而立。
他斜睨着完颜晟,笑道:“皇上,可看出其中端倪吗?”
“这个……”完颜晟微皱剑眉,“蒙古大草原?”
“没错!蒙古大草原!”顾惜朝的声音峭若寒冰,“所谓,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这便是《七略》之中,虚实一篇所讲的旨要。萧寒星虽然熟读了《七略》,但是他能够懂多少,灵活运用多少,想必还要些实战经验才能领悟!”
完颜晟抚掌笑道:“朕虽然也读过顾兄的大作,可是这虚虚实实之说,果然是高深莫测。还请顾兄明示!”
顾惜朝回首望着自己在蒙古大草原上所划出的那道迂回长线,说道:“如今,辽国百万雄师,分兵南北,一路扼守北线来流水,一路觊觎南线雁门关。唯有这西线张家口一带,兵力最为空虚。在辽人的心目中,是没有人可以穿越蒙古戈壁以及东部的大草原,打这个迂回战术奔袭张家口的。现在,我们要做的,恰恰就是化不可为而为之!秘密遣一支骑兵,穿越戈壁草原,千里奔袭张家口。此关隘在手,便可直接威胁到辽国大都燕京。所谓擒贼擒王,便是这个道理!”
“可是,若要做如此长途的迂回奔袭,不但要一支极强悍精锐的骑兵,粮草供给也是一个大问题。更况且,这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民风彪悍不逊,要从这片牧区穿过,并非易事!”
顾惜朝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没错!此计并不易实行,这带兵的将领,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不过,皇上你的运气好,偏偏遇到一个可以胜任这个任务的人。”
“顾兄你说的莫非是……”
顾惜朝忽然眼中精光大胜:“没错,这个人便是戚少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能耐,他是那种无论什么人见到他,都想要与他结交的人。蒙古草原上的牧民,个个勇猛彪悍,但是却都是直肠热性,他们连年受到辽国契丹人的压榨迫害,怨毒极甚,对外人也是多有戒心。若非戚少商这样一个能够让人衷心叹服,且宽仁智勇的人,恐怕没有人可以顺利地通过牧区,秘密奔袭张家口!”
完颜晟不由得击掌大笑:“顾兄说的果然不错,若论为人心性、武功智计,确实不作他人想。当年,义兄随朕征战东丹国,他的抚民之策,不但消除了东丹国内的反抗情绪,而且还使得渤海诸部衷心降服,免去了一场民变之忧。”
“哼!这便是戚少商这个人的妙处所在了。”顾惜朝的眼神忽然朦胧了起来,“为将者的‘仁、信、智、勇’,他全部都具备。在他面前,即便是坚冰,也会化成春水。更何况这区区草原牧区?”
完颜晟觑着眼看了一会儿顾惜朝,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哈哈!顾兄你也是厉害的很,能够知人善任,依战术定将,且出此奇思巧计。真是令人佩服!”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用兵如神者,放眼当今天下,未有出‘七略公子’之右者!”忽然一声朗声长笑。
完颜晟和顾惜朝抬眼一看,只见一人一身雪白茸甲,黑亮毛裘滚边的斗篷,雄姿英发、英气勃勃地走进殿来。
戚少商正色向完颜晟施礼道:“皇上!三军俱已整装待发,请皇上前往朝殿前检阅!”
“义兄,莫非你已经知道顾兄的妙计?”完颜晟上前搀起他,欣然问道。
戚少商侧目看了顾惜朝一眼,唇边勾起笑道:“顾公子的大作,我在十几年前都拜读过了。他怕走露了消息,所以拖到今天才向皇上亲自说明。”
完颜晟敛目颔首温和地说道:“只是,要劳顿义兄苦战这一场了!”
顾惜朝目光闪烁,凌厉地看了一眼完颜晟:“皇上,你对戚太傅还真是信任有加,倒是事事千依百顺啊!”
戚少商听出他话中带刺,嗔怪地拉过他来,说道:“国舅爷,这是你定的计,皇上是对你言听计从,又何必拿我来作伐?”
完颜晟呵呵一笑:“义兄曾经教过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更何况,咱们兄弟舅婿之间,也毋须讲那些君臣俗礼。”
“哼哼!这便是我和戚少商为人不同的地方。”顾惜朝冷笑道,“我的原则是,‘疑人也要用’。不知道,是否比戚太傅更加高明实际呢?”
戚少商含笑不语。
只听外面几声炮响,誓师大典即将开始。
完颜晟率先登上朝殿前搭起的高台,左右是文武百官和皇室亲族。
只见他一身明黄衮服,锦帽貂裘,声色俱厉地震声喝道:
“各位我女真大金国的勇士们!天不假命,我女真自先世先祖起,便屡受辽人的欺凌压迫,辱我子女,夺我财物,此一仇也;日前,我完颜皇室又蒙羞受难,先皇惨遭谋害,会宁兵变被毁,此二仇也;如今,契丹又兴兵攻我,占领我国土,奴役我百姓,此三仇也!此不共戴天之仇,焉能不报?”
台下广场上,有万千女真将士,鲜衣怒马,青春年少。听闻此言,人人目眦尽裂,神情愤懑,齐声回应道:“报仇雪恨,血债血偿!报仇雪恨,血债血偿!”
完颜晟一抬手,令众人噤声,随即又高声道:“朕现今钦命太傅统帅三军,带领尔等出师杀敌!诸位将士须勇往直前,以一当十,方能敌辽国百万之众!待到直捣黄龙之日,便是我等痛饮庆功美酒之时!”言毕,他举起一坛美酒,倒入面前供桌上的数个碗内。
“如今,朕且先将血酒祭奠先皇,再为各位将士壮行!”完颜晟神情肃穆,抽出腰间弯刀,在左边脸颊划了一道,顿时血流如注,他用酒碗接住几滴血,然后向完颜阿骨打的灵位跪拜献酒。
身后文武百官以及皇室众人纷纷跟随着他跪下,广场上的将士也都低头施礼,霎时间万籁俱静,唯有场上旌旗猎猎飘动的声音。
少顷,完颜晟站起来,又倒上一碗血酒,朗声喝道:“请太傅上来,朕要亲自授弓敬酒!”
这个时候,戚少商戎装齐整,负剑带甲,几步登上高台。
“有劳太傅了!”完颜晟端上一碗酒来,沉声说道。
戚少商颔首施礼回应,接过酒碗,仰头喝了下去,然后将碗掷地,碎裂如齑粉。
他的眼中,带着精芒数点,厉声说道:“此番进兵,若不成功,如同此碗!”
完颜晟随即又赐雕弓金箭给戚少商,说道:“太傅此番统兵南征,便如同朕御驾亲征,这一副雕弓金箭,乃是朕征战沙场最贴身的装备,今赠予太傅,三军听令,见此弓此箭,便如同见朕亲临。”
“谢皇上御赐!”戚少商施礼谢恩。
这个时候,顾惜朝低声对站在旁边的杨云晰低声说:“云儿,可记得《诗经?秦风》中《无衣》一首?”
“记得,怎么了?”杨云晰此时一身皇后正装,站在皇室女眷的头一个。
“念!大声的念出来。”顾惜朝略提高声音。
杨云晰微有诧异,随即了然,微微一笑,便大声念诵: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个时候,全场皆静,只听到大金国年轻的皇后,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一遍遍念诵这首广为流传的诗经战歌,一时间群情激昂、士气大振。
身为皇帝的完颜晟展目看向台下万千将士,心中一派慷慨豪迈的激|情,也随着大声念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一时间,台上台下,文武百官,三军将士,皆异口同声,高声念诵,声震云霄。
戚少商在一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喊声中,远远看着人群中,那个袍袖被劲风鼓起,恍若大鹏展翅,神情清傲绝尘的青衣书生,十几年的岁月恍若流水,从心头划过。
――惜朝,且将这千里江山,作一画屏,为你再绘一幅“神龙云海图”,问君可称心否?
●六十三、千里寄相思
草原上,雄鹰翱翔,天长地阔。
一众女真骑兵和蒙古勇士,均站在一处草坡下,草坡上插着两杆军旗,在风中猎猎飘动。
草坡上,军旗下,一左一右跪着两个人。
左边一人身材高大雄壮,络腮胡须,不怒自威。
右边一人颀长俊健,双目如星,俊朗英武。
“我,蒙古人奇渥温也速该,今日与汉人戚少商结为安答,从此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有敌一起杀。”
“我,汉人戚少商,今与蒙古人奇渥温也速该结为安答,从此有难同当,生死同心,不离不弃。”
言毕,两人相视大笑,歃血为盟,痛饮三大碗马奶酒。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东京汴梁的春天是最美的。
细雨幽幽然飘落在“惜晴小居”的青竹精舍之上。
傅晚晴的香冢前,此时正徐徐燃着半副纸钱,青烟弯成了几弯窈窕的形状,仿佛那个生前一贯温柔婉转的女子。
清矍颀长的身形,负手立在石碑之旁,面上是悠然自得的神情。
“晚晴,你可还好吗?”清澈灵动的声音,漫漫地洒出来,“这些年来,我时常没空来看你,你心中不会怪责我吧?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做,你都不会怪责我半点的。不知道,这一回看过你之后,我又要隔多久,才能再来看你。”
将袖轻轻拂着石碑,顾惜朝的眼里是无限的温柔。
忽然,一个长大的身形,顿空而至,黑衣在地上留下一道暗影。
“你来了?”顾惜朝微微抬眉看了一眼。
铁手蹲下身子,将几张未燃化的纸钱,放进火里。
顾惜朝微笑了起来:“晚晴,你瞧谁来看你了?看见他,你心里想必更加欢喜罢!”
铁手抬头静静凝望着石碑:“晚晴,许久不见,又是一年了。我知道,你是春天的生日,你瞧这春天,真的和你很像!”
顾惜朝悠悠叹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