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要把你从我身边救出去!”
“嗯?”
朱佑杭示意他坐下,宋临头一回这么乖。朱佑杭接着说:“他的方法很高明,把折子夹杂在埕王叛匪的参劾奏章里呈到了大理寺,打算在不知不觉中让大理寺处理此事。他没有你犯罪的证据,即使有也不会上交。但朝廷却会把你当叛党从犯处理,如此一来按律法你会被革职遣返原籍终生不得进京。”
宋临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喉咙一紧,“这样……我就脱离你的魔爪了?”
“魔爪?”朱佑杭失笑,端起杯子喂他喝茶,“你正在辜负我的一片真心。”
宋临根本没听见,他正忙着呢,喝干茶问:“大理寺的折子怎么到你手上了?”
“但凡参劾户部官员的折子都会到我手上……”
话音未落,宋临陡然想起江秋似乎说过。
“……此事罗赞并不知道,否则他不会这么做。”朱佑杭站起来,走到窗前条案旁,提起毛笔轻轻蘸墨,缓缓开口:“说实话,我并不欣赏罗赞,迂腐不化缺乏魄力,多年来一直中意你却迟迟裹足不前,此人安于现状毫无担当。直到突然发现你越离越远或许此生可望不可即才幡然醒悟。而且我敢保证,即使能与你长相厮守他也不敢表现得光明正大。”
宋临茫茫然端起杯子,凑到唇边吸了半天,没喝到一滴水,又浑浑噩噩地放下,过了很久才开口:“他……曾经说过要把他妹妹许配给我。”
朱佑杭回过头来,笑了,什么都没说。
宋临问:“怎么办?”
“好办。”朱佑杭提笔写字,“我们反咬一口好不好?以下犯上越权诬陷能让他……”
“朱佑杭你敢!”宋临横着眉毛站起来,“他是为了救我!”
朱佑杭严厉地扫了一眼,又转过身去。宋临一愣,真没见过这样的朱佑杭,心惊不已,杵在那里像木头桩子一样。
朱佑杭长长叹气,宋临于心不忍,走过去拉拉他的袖子。朱佑杭安抚一笑,吻上嘴唇辗转多时,拍拍脸颊说:“那就让他离京做外官吧。”
宋临低下头,用眼角余光偷偷窥探他的脸色,很温和,于是迟疑着说:“罗赞祖上做过官,他家对他寄以厚望,他也一直期盼入翰林做学士。要是做了外官……”
朱佑杭气极反笑,“好吧,就这样不了了之。”
宋临抱住他的腰,闷在衣服里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一会儿,骤然抬起头来,眼睛晶亮,“不如来一招顺水推舟,把官职罢黜了,我直接注册做皇商……”
“胡闹!”没等他说完,朱佑杭断然截住,“免职之后你就成了犯官,名誉扫地招人唾弃,今后如何在世间立足?失去信誉即使当了皇商谁会相信你的品行?罗赞为达目的不惜致使你名誉受损,我坚决不同意!他不在乎,你不在乎,我在乎!”
宋临吓得一缩脖子。
朱佑杭叹息,深知话说重了,拉过他亲了亲额头,“好了好了,没事的,我来处理。”
宋临暖暖地笑了。
但是--
没过几天,宋临突然被大理寺的衙役拿锁子锁了,拖拖拽拽抓进大理寺,宋临大叫:“我是户部主事,你们抓错人了!”衙役冷笑:“抓的就是户部主事宋临!”
宋临眼一闭--完了,那头猪也保不住我了。
42
宋临坐在杂乱无章的稻草上发呆,周围昏暗燥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霉臭气味。
巴掌大的小牢房极其局促,翻个身不是撞栅栏就是磕砖墙。
宋临蜷着双腿浑身酸痛,刚把右脚伸出去,趾头突然一疼,宋临“啊”一声惨叫,急忙缩回来,摸了好一会儿凑到鼻端,血腥味迎面扑来。
宋临唉声叹气。
正当此时,隔壁牢房“嘿嘿”笑了两声,幸灾乐祸地说:“新来的,让铁钉扎了吧。”
宋临不怒反笑,进来好几个时辰光顾着哀伤了,到这会儿才发现旁边居然还有个带活气的。宋临挪了挪,问:“我是新来的,你难道是常住户?”
那人靠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你也是埕王党?兄弟,在哪儿高就?”
“哦?这里关的全是埕王党?”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兄弟,你来迟了,早些天这里人满为患,热闹得能把房顶掀翻。这会儿一个个都被拉出去……”顿住,又嘿嘿笑了两声。
宋临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下半句,急切地问:“拉出去干吗?”
“还能干吗?咔嚓!”
“啊?”宋临直打哆嗦,抖着嘴唇问:“我们也快了?”
那人一阵嘲笑,“什么叫‘我们’?你是你我是我,我可什么事儿都没犯!”
宋临心说:你拉倒吧!你没犯事儿能被抓进这里?
没消停一会儿,那人伸过手来拍拍宋临肩膀,“喂!别半死不活的,你也说说话呀。别担心,头头脑脑都死光了,我们这些虾兵蟹将也就遭点无妄之灾,顶多革职,这些年我买房置地奴仆成群,盘算一下,只赚不赔。”
“唉……”宋临叹气,“你不赔我赔!”
“得了吧!提审从大官开始,剩下的全是像我这样的芝麻官,你今天才进来难道还是翻大浪的人?坐过来,找点事情打发打发。”
宋临蹭过去,“做什么?”
“你会下棋吗?”
“下棋?呃……会。你那边还有棋子?”
“用棋子下棋叫什么本事?俗人干的事本老爷丢不起那个人!”那人一拍巴掌,“要下就下盲棋!”
“盲……棋?”
“让你执黑先行,呃……你选象棋还是围棋?”
宋临对着黑暗的屋顶大翻白眼,“象棋!本公子要杀得你片甲不留!”
隔壁哈哈大笑热情高涨。
于是——
当狱卒来送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如下情景:
宋临说:“马二进三。”
“你往哪儿进?别着腿呢。”
“你都快死光了拿什么别我马腿?”
“小兵!赶紧悔棋!”
“啊?小兵还活着?”
……
宋临说:“炮八平三。”
某人怒道:“我都将你军了,你难道打算丢将保卒子?”
“你拿什么将军?你都快死光了!”
“你才死光了!赶紧悔棋!”
“呃……我还剩几颗子?”宋临问。
“四颗。”
“那我该走哪颗?”
……
俩狱卒面面相觑,“那个二百五又犯棋瘾了?”
吃饭的时候,狱卒施舍了一盏油灯,宋临终于看清隔壁这位仁兄长什么样了,啧啧……须发喷张面黄肌瘦,招风耳的半百小老头。
吃完接着下,宋临把对罗赞的怒气对朱佑杭的怨气全撒到了招风耳身上,可惜,就是赢不了人家。
宋临在黑牢里附庸风雅决战楚河汉界时,外面乱得——像一锅粥,他叔祖差点儿吓掉半条命。
领着小栓子从铺子刚回来就得知宋临被抓,老头眼前一黑仰面摔倒顿时人事不省。众人慌乱,掐人中掳虎口一瓢冷水浇下去,老头终于醒了,眼神涣散嘴唇发紫。
苏州来的伙计摇摇他,“老爷,快找人走后门吧,拖得越久越坏事,进了公门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老头一蹦三尺高,腿脚从没这么利索过。立刻就想到了罗赞,孙子好歹也是跟他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拖着小栓子直奔罗赞家。进门差点给罗赞跪下,磕磕绊绊把原委说了。
罗赞皱眉,问:“此事当真?”
叔祖老泪纵横,“罗相公,小老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求你救救那不孝子吧,宋氏宗族唯一的盼头不能就这样……”哽住。
罗赞急忙搀扶,一揖到地,“晚生定然竭尽全力。”
送走老头小孩,罗赞撑着桌子身形巨颤,泪珠源源滚落,喃喃自语:“博誉,对不起……对不起……”
俩人在家等了一天,老头瘫在床上失魂落魄,小栓子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院子没头没脑地转。
中午,俩人又来到罗赞家,没见着人,小厮说:“我家公子去衙门公干了。”
俩人往路边一蹲,老头抱着小栓子一个劲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小栓子摸摸裤腰带上的扇子,哭得眼泪鼻涕纵横交错,“姐夫……姐夫……啊!”小栓子突然跳起来,把老头掀了个大跟头。赶紧扶起来,眼睛晶亮,“怎么把他忘了?朱公子!”
老头“噌”站起来,拉着小栓子拐上大街,说:“有道理,朱公子应该是个富家子弟,就算救不出临儿至少也能帮忙周旋周旋。”
一路打听到了朱佑杭府上,俩人望着高门大户瞠目结舌,“我家的小兔崽子居然……能高攀上这样的人家?”
向门房禀明来意,门房飞奔而去,没一会儿,朱佑杭亲自接了出来,深深一揖,“晚生拜见叔祖。”
老头急忙还礼,哆哆嗦嗦把宋临的事说了一遍。
话音未落,朱佑杭大惊失色,“博誉被抓走了?哪个衙门抓的?”
老头一哽,傻眼了,茫然地望着小栓子,“哪个……衙门?”
朱佑杭急忙吩咐管家取银子,出了门边走边说:“先打听清楚被抓去哪儿了,此事事关重大不能假手于人,我们三人分头行事,叔祖您老去刑部,小栓子去府尹衙门,晚辈去大理寺。”把银子分到俩人手上,“宁可多花些银子,保博誉平安要紧。”
这才是至情至性的至交好友!老头嗓子哽咽,颤抖着嘴唇说:“朱公子,请受小老儿一拜。”
朱佑杭慌忙搀扶,“叔祖您折杀小人!博誉与我生死与共,岂能看他深陷牢狱而无动于衷?”
小栓子在旁边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地催促,“快走吧快走吧,姐夫说不定被打得皮开肉绽了。”背起银子跑远了。
老头冲背影喊:“小栓子,不管在不在府尹衙门,你都要快点回家报信!”
小栓子模糊不清地“哦”了一声。
朱佑杭目送俩人渐行渐远,举目遥望晴空,默默叹息。
不多时,朱佑杭坐在大理寺卿对面,端着杯子凝视载浮载沉的碧螺春。
大理寺卿笑问:“要不要到牢里探望一下小家伙?”
朱佑杭一顿,“不了。”
“你快点把他弄出去吧,牢饭一天就一顿你也不怕把他饿出病来。”
朱佑杭苦笑,“他是个美食家,对吃要求颇高。他爱吃红烧鱼。”
大理寺卿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大荤是断头饭,这事天下尽人皆知,只要你不怕把宋临吓着,我顿顿叫人给他送红烧鱼。”
朱佑杭失笑,转过脸去。
傍晚,朱佑杭赶到小胡同,刚进门就听见小栓子义愤填膺地嚷嚷:“气死人了!那个看门狗鼻孔朝天死活不让我进去,我把银子全塞给他,周围的衙役竟然上来哄抢。”
朱佑杭在门口站定,另俩人猛然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看着他。朱佑杭叹气,“博誉在大理寺监牢。”
老头顿时魂飞魄散,“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个六品官难道篡位谋反?”(注:只有极其重大的案件才会惊动大理寺。)
朱佑杭上前行礼,“叔祖,虽说晚生是户部尚书……”
“啊?”“啊?”老头小孩惊讶地看着他,“砰”小栓子跪下咣咣磕响头。老头腿一软,朱佑杭急忙扶住,惊愕至极,“博誉没跟您说?我以为……我以为……”
“尚书大人,求大人救救……救救……”老头连连作揖,朱佑杭慌忙还礼,“叔祖,您请宽心,晚生定然竭尽全力,丢官罢职也要保博誉平安无事。”
叔祖激动万分,嗓子哽塞说不出话来。心中哀叹:是啊!大理寺的案件岂是儿戏?二品大员说不定也要搭进去。此人……此人……
具体“此人”如何,老头感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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