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无情入了宫禀明徽宗,诸葛小花上归云山思过去了。
臣受皇恩多年,一向对皇上心存感激,决不敢有丝毫不忠不敬之心。想是这些年年老体弱,有思虑不周全的地方,惹了皇上不高兴。蒙皇上厚爱,不曾责罚,诸葛当静心思过。臣以此表诚惶诚恐拜别圣上,期待来日能重仰天恩,为皇上效力。
这是无情向徽宗转呈的诸葛小花的话。
这样的话写在一纸奏疏上。
至于诸葛小花写的时候是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这个意思,便不得而知了。
徽宗都有些过意不去了,他对无情道,请成爱卿转告诸葛先生无须太过自责了,朕素知神候的一片忠心,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日后还需各位卿家不计前嫌,为朕分忧。
最失望的是蔡京。
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一箩筐暗青子,要让神候府彻彻底底得完蛋。
诸葛小花这一走,他的攻势便像一记拳头打在棉花上,连个响声都没有。
一径红色的宫墙,层层金璧重檐,飞起一片富丽奢华的宫殿。雕梁画柱的水榭,曲折的回廊,带着几分微凉的水色。袅袅丝竹之音隔水而来,夜宴已近尾声,曲将终,人未散。
方应看微眯着眼看着水榭畔的那抹身影,影清如烟,如水。他的笑容绝对可以用不怀好意来形容,无情剑眉微挑,不避不躲,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边露出一抹冷笑。觉察到他的目光,方应看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对着那白衣的人影遥一举杯。
徽宗今晚的心情很好。
最近他难得的有心情如此好的时候。
但有人偏偏要和他的好心情作对。
场中的舞已经尽了,红衣的舞娘走上前向徽宗作揖致礼,含羞带怯,如一朵带露的春花。
徽宗看得满意,自然笑得开心。
他叫人打赏。
那女子水袖微垂,愈趋愈前。
“在此处便可以了。”在旁的侍卫阻止了她。
红衣女子猛一抬头,眼中的光芒如火般燃烧,她皓腕微动间,劈面的一掌便将那名侍卫拍飞了。
徽宗吃了一惊,话便停在了半途。再看那名女子时,却见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几把刀。
汪汪如水的寒刃泛着诡异的光。
有刺客!
宫廷夜宴,天子跟前,赴宴的众人皆是无兵器在手,他们的兵器在进宫门时便已解下了。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无情便是这个例外。徽宗特许四大名捕在御前携带兵器,当然这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
无情的暗器便直袭刺客的背心。
刺客的轻功不俗,她若要躲,应是能躲。但她一躲,手中的飞刀必然就偏了。
她不躲,她是来杀赵佶的,拼了命也要杀!
无情的暗器正中她的后背。
几乎同时,那女子手中的飞刀已脱手而出,三柄飞刀排成品字形,向中间的徽宗直射而去。飞刀甫一出手,那女子便飞身而起,一掌欲向徽宗当头劈落。
无情正待再发暗器击落那几把飞刀,却见方应看和顾惜朝突然同时动了。
徽宗的两侧
方应看在左,顾惜朝在右。
他们已经出手
——联手
只是他们联手
是要杀刺客?
还是要杀徽宗?
连无情都不能确定。
人生充满惊奇,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瞬之间,一青一白的两个人影已经动了。
两人同时掠起,方应看的血河神指削偏了向徽宗激射而来的飞刀,顾惜朝微一伸手便抄住了其中一把下坠飞刀的刀柄,指风微动间,寒光一闪,飞刀便已迫上了刺客的胸口,直没了柄。
一把飞刀夺得一声钉在徽宗身前的案几上,刀柄兀自嗡嗡作响。徽宗吓得脸上一下子惨白起来。
那女子身在半空中,招势已用老,避无可避。红光乍现,一闪之间,血河神指便已招呼到了她的身上,血箭从她迸裂的身体里喷射了出来,溅洒于地,开出朵朵血色红梅。
女子的身影如断了线的风筝飘落了下来。
她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时机一失,机会便不再是她的了。
杀手如果杀不了人的时候,杀的只能是自己。
伤重如她,她现在能做的便是等死,她也正在死去。
——只是她不甘心。
强提一口真气,回头看向无情,那女子问:“你便是四大名捕之一?”
无情道:“我是无情。”
“很好,”那女子的眼中可以喷出火来,往无情身上唾了一口,接道:“好一条昏君的走狗!”
她的伤很重,这带血的一口唾沫用尽了她最后的气力,血溅上了无情白衣的袖。无情叹息了一声,看向她的那双眼平静如水,竟是一点情绪也无。
没有怒火,也没有怜悯。
淡,冷。
尸体已经被抬走了,地上的血色因几桶水的冲洗渐渐淡了。
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夜已深,不如让在下送成兄回去吧。”方应看的手扶上无情轮椅的椅背,笑得殷勤。
无情淡淡得道:“多谢,不必!”
徽宗因突如其来的惊吓扰乱的心境也渐渐平复了,他的兴致又高了一点。
夜凉如水,灯青如水,如此温柔。在他眼中,这世间便又是一个太平盛事。
寞寞宫灯畔那如画般的两个人吸引了他的目光。
徽宗当皇帝虽不怎样,欣赏美人的眼光却从来没有错过。
他问道:“方爱卿,成爱卿因何事争执?”
方应看禀道:“禀皇上,夜已深,成兄身体欠安,微臣和成兄相交一场,感情深厚,微臣想送成兄回府。”他一笑接道,“但成兄似乎太客气了。”
客气?无情看向方应看笑得张狂的那张脸,对那张脸皮的厚度,心下倒也有几分佩服。
徽宗嘉许得点点头,道:“难得方爱卿有这片心,成爱卿就不必推辞了。”
是了,这才是他爱看的臣子和臣子间和睦相处的太平盛景。
所谓刺客不过是一段无聊的插曲罢了。
“无情好友我们可以走了。”方应看的手扶上无情轮椅的椅背,柔声道。
“好友?我怎么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是朋友了?”无情冷声道。
方应看嘿嘿一笑。
一 长夜醉
一路出了宫门,过了苦痛巷,蓝衫正街,弯过鱼市子胡同,神候府便就在不远的前方了。
千年的古城
月光如流水一般照着青砖的古道
两个身着白衣的人
一站一坐
无情是能将白衣穿出出尘气质的人
方应看却能将那皎皎的白也染上黑暗的气息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月夜无雪
春城的夜却有柳絮翩飞如雪
推轮椅就有这点好处,无情的每一分僵硬每一分抗拒每一分不甘都逃不过方应看手上的感觉。他坏心眼得欣赏着他的不甘,他甚至偶尔改变一下前行的速度换来无情的一眼冷瞪。虽然那双清冷的眸子还是那样淡定,但扶手处的微微颤动已经将无情的感觉明明白白得传给了他。
方应看很是得意。
如此嚣张的得意,让无情忍无可忍。
一枚离魂镖自他的袖中滑落,在他的指尖徘徊,引而不发。
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方应看痞痞一笑道:“皇上若是知道了方某因送成兄回府,却不慎撞上了成兄的暗器,身受重伤,不知道会怎么想的。”
“那么只有请方小候爷慎之又慎了。如果方小候爷偏偏要如此热衷于此种不慎,那么在下的不慎失手,也在情理之中。”
无情剑眉微挑,眼寒如月。
——冷月
月色温柔,惹人犯罪。
方应看的手心有一点发热,他微伏下身。
觉察到可以名之为危险的气息,无情的脸色微白,狠狠得瞪上方应看。
“为什么就会有白发了?”方应看的手轻掠起无情鬓边的发,挑起一根银丝,他的声音有几分不同于往日的喑哑低沉。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认真到晦暗忧伤的眼神,让无情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的恍惚转瞬便被因失控而起的愤怒所取代了。
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甚至很讨厌这样的感觉。
他冷,他傲
冷傲便是他的外壳。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外壳,这样的外壳要剥去,必然是连着皮,带着血,痛不可当。
他拒绝!
扶在轮椅上的那只手的指尖已隐隐发白,无情挺直的背却愈加傲然。
对这样的无情,方应看也有几分不忍。
他的手停在距离无情苍白清冷的脸犹有半寸的位置,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却带着令人惊心的艳,水色的唇倔强得抿着。
看着那唇,方应看忆起曾经轻轻触碰过的感觉。
那种滋味比雪略清,比梅略淡。
让人念念难忘。
天下的路真要走起来都是很短的。
“已经到了。”无情无情的提醒打断了方应看的绮思。
看了看神候府的大门,方应看微叹了口气,他眼中的光芒暗了暗,转身离去。
他边走边吟。
他吟的是诗。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他的声音自长街的尽头传来,震起轻盈的柳絮。
夜色中——
风起,
絮落。
眼中飘过纷飞的柳絮,些微异样的感觉漫过无情的心头,那种感觉过于陌生,被主人选择忽视了,他的嘴边露出一抹冷笑,目光微寒,朝着洞开神候府大门,转动轮椅,滑了进去。
金风细雨楼的风雨楼
戚少商今天又一次坐立难安。
暮色中的风雨楼
戚少商坐在太师椅上。
但凡一个议事厅里都会有这么几张椅子,越是有威仪的地方这样的椅子越奢华,越是有威仪的地方这样的椅子也越少。
天下最有威仪的地方莫过于皇宫大殿,这样的椅子甚至更是少到独一无二。
这样的椅子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坐的,惟其稀少方显出它的珍贵,惟其珍贵才有更多人想去坐上一坐。
甚至不惜丢掉性命,自己的或者别人的,只为那想飞之心,俯视的风光。
其实,这样的椅子坐起来不见得有多么舒服,甚至不如拿把蒲扇端把小方凳坐在瓜架下来得舒服,然而要明白这个道理只有等坐上了这样的椅子之后。
此刻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戚少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曾经的楼主苏梦枕当然也很明白的。
只是人一旦坐上了这样的椅子,再想换把椅子坐坐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戚少商坐得不安稳,光想想有多少人想把他从这张椅子上推下去,就不可能安稳。戚少商并不是舍不得这样的位置,只不过功成身退和由别人推下去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戚少商想起那曾经坐在这张椅上的人。
红袖温柔,梦枕乾坤的苏梦枕。
绯红的暮色映在戚少商白色的袖襟上,一如的红袖刀扬起时的光。那样温柔的光没有灼痛他的眼,却使他的心泛起一丝微凉,他微偏了眼去看窗外的景致,坐在这把椅子上当然可以看见风雨楼最好的风景,从半敞开着的窗口看下去,那棵伤树就在眼皮底下,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这棵树却还在那里,栉雨沐风。在白愁飞手上,这棵伤树曾经被伐过,只不过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