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是人上人,怎奈人上还有人。
他讨厌的是方应看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尤其是在看向他的时候,象蛇一样,让人心底发寒。
追命的腿,铁手的手,冷血的血,无情的心
他的武器是心,一颗能坐看云起的心。
这样的一颗心,现在却乱了
对他来说,心乱就是败,败就是死,或者——比死更糟。
不想见的人,却偏偏找上门来。
一上小楼,方应看就闻到似有若无的香气,他一笑,冲无情一躹道,“近日天寒,门前雪深,瓦上霜冷,念兄体弱,弟心中挂念,竟至夜不成寐,今日特来拜望,不知,成兄别来无恙否?”那笑里竟似有十分真诚满心欢喜。
伸手不打笑脸人,纵是不喜欢,面对这样的人只怕也很难板得起脸来。无情不是不近情理之人,他明大体知进退。
但,无情只是淡淡的看他一眼,依旧低头临他的贴。
如果普通人只怕是下不来台,可是方应看不是普通人。他很高贵很悠闲很有气质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没有茶,无情不吩咐,三剑一刀童自不会奉茶。
方应看不急,他就坐在那看着无情,他看得很有趣。
无情很好看,尤其在早晨的一剪光影中,那淡色的影子竟似透明的,几让人有不似在人间的错觉。
无情在临帖,字是瘦金体,但撇如匕、捺如刀。
“刘贵妃向皇上请了旨,必杀顾惜朝。”方应看叹了口气,如果他不想一整天都耗在小楼,还是早点开口比较明智,虽然他也不是很介意看无情写字,如果可以,他甚至还愿意陪无情干点别的,比如弹弹琴吹吹风。但,现在不是时候,他还有事要做。
“方兄真相信杀人者是顾惜朝。”无情道。
“为何不相信?”方应看笑得不怀好意,“不是证据确凿了么。成兄在顾虑什么?”
“崖余想不出顾惜朝缘何杀人,”无情手中笔一顿, 无情曾见过顾惜朝,那青衣蹒跚的身影,那样的万念俱灰,情深不寿,连他也不禁为之扼腕。
“成兄是不想相信还是不敢相信”,方应看心情大好,“更何况,顾惜朝杀人还需要理由么,这点恐怕没人比贵府的戚少商更清楚的。”他一顿,道,“更何况他也非全无理由。”
“哦?”
“成兄知道顾惜朝曾高中探花”
“是”
“高中探花,却被革去功名,成万千笑柄。”
“那刘赫——”
“那刘赫正是顶替之人。”方应看接道,“其实顾惜朝之名并未入籍,若非那封匿名信,实是无从查起。”
“与刘赫有关?”
“刘赫之父与户部过从甚密,那刘赫又任职户部。”
“莫非成兄以为顾惜朝呆在那西郊草庐之中,就可放心?”这句话已经有几分夺夺逼人之意。
“神候府宅心仁厚,可惜,只怕成兄要想想怎么交代放纵之过,只怕,少商兄也难辞其疚。” 这句话已是图穷匕现。
无情的帖子已经乱了,写来写去,赫然便是那顾惜朝三字。
索性抛下笔,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你是何时下手的”。
方应看走到他的近前,笑容不改,“你不该听我那番话的。”
无情低头看指尖,叹道,“确实不该。”
象蛇一样冰冷的手指抬起他的下颚。这已经是无礼了。
无情不再说话了,他甚至想闭上眼睛不看眼前这张嚣张的脸,方应看挨得很近,无情甚至能感到他灼热的鼻息。
哪怕面对最可怕的对手,无情也从来没逃过,此刻他却想逃,如果可以的话。
他逃不了,无情不但逃不了,他简直连一个小指头都动不了。
醉红尘,老字号温家的醉红尘。
醉红尘不是毒药,它只是让人动不了,但,这样就够了。
相见痴
章二
方应看很是得意,无论是谁,能制住无情,确实也是件值得得意的事,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甚至从无情第一次坏他的事起,他就在等。如今,无情就在他的手心里,那苍白的脖颈几乎一拧就断,那样的苍白却似有万般风情,他竟然有点痴了。
但他是方应看,他知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象他这样的人一刻的大意随时赌上的就是性命,别人的或者自己的。
而且,他知道无情,他从来不敢轻视无情。
因此他看到了无情指尖的寒光一闪。
此刻他应该以最快的速度倒掠出去,或者拔出腰间的剑,削去即将迎面而来的杀机。可是就在一霎那,他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退,他迎,他不动手,他动口。
无情从来没有想到,他竟然也有被男人轻薄的一天。唇上传来的温度和强硬让他浑身一震,就在这时他手中的暗器出手了,无情的暗器例不虚发,但因这一震,却偏了。
暗器都打在方应看的身上,但这样的伤只能让他流血,要不了他的命。
方应看已经退开了,他很聪明,他知道见好就收。
“我低估你了。”他眼光撇过无情手边摆的香炉。“不过——”他似笑非笑的抚过嘴唇,“我还是赚了。”
无情冷冷得看他一眼,“你受伤了。”
“那又如何,你又不敢杀我”方应看笑得有几分慵懒几分无赖。
他在赌,赌无情不敢要他的命,至少现在不敢。
他赌赢了。
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神候府和他的有桥集团,是京师或明或暗的几大势力,他们和蔡京一脉,盘根错节,勾心斗角,构成微妙的平衡。金风细雨楼,戚少商立足未稳,若他死在神候府,京都的势力势必重新洗牌,届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方应看不怕乱,他是唯恐天下不乱。
无情却怕。
戌时,圣旨就下来了。圣旨是下给戚少商的,却送到神候府来。
“着戚少商协同刑部往捕顾惜朝,若抵抗,立杀!”
刑部是方应看的势力。
正月二十九,时值月破,诸事不宜。
因了方应看的伤,七天后,他们才得到顾惜朝的草庐外。
“听说戚兄曾与顾惜朝于旗亭酒肆的——一夜,弹琴舞剑——交情非浅”方应看勒住马,看向戚少商。
戚少商也看向方应看,那张脸上的笑意,三分真七分假。他也懒得辨了,淡淡得答道,“我与顾惜朝确实认识。”他无法形容当时看到圣旨时的震惊,但,既然是圣旨,他也只有接了。
方应看扬鞭遥指远处顾惜朝的草庐,“那么,戚兄何妨再去劝劝顾惜朝。”
顾惜朝的草庐就在山路的尽头。
戚少商在竹篱外下了马,推开门的那一刻他有些迟疑,他本不该单独来,他不是看不出方应看笑容里的别有用心,他本该听了无情的话将人先带回六扇门再说。
不该来,
可是他还是来了,
他想问那人一句,是不是?
如果是呢?
接下来怎么办?
他不知道,
也许——
他还会问一句,下次敢不敢?
下次?敢不敢?这句话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问了。
那人呢?梗着脖子说,我等你来杀?或者说都不说,干脆就是一斧子劈来?
每次都这样。
然后他的心就乱了。
乱了——
放了——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一圈竹篱,围着十步见方的小院子,竹篱上爬着花蔓,隆冬时节,花都开败了叶都枯了,就着么有一搭没一搭得挂着,却相当的风雅。虽然在神候府三年,虽然已经是金风细雨楼的大龙头,骨子里戚少商却还是当年连云寨那个喜欢炮打灯的山大王。他看不出风雅,他却能看得出好看。
很静,就在他几乎怀疑这只是一个空院子的时候。他听到——
“你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慵懒的声音还带着一分不耐烦,戚少商却连眼睛都亮起来了,戚少商长得很神气,尤其是当他眼睛亮起来的时候,他甚至露出了他漂亮的酒窝。
人就在轩窗下,青衣依旧,容颜未改。
见得戚少商进屋来,顾惜朝示意他在对面坐下,然后伸手搭上他的脉门。
习武之人,脉门何等重要,怎能轻落人手?戚少商几乎本能得内力反弹,下一刻他就愕然得看见顾惜朝的身体象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如果你不是来看病的,就请立刻滚出去。”顾惜朝喝道,墨色的眼中已现薄怒。
看病?戚大侠确是病了,但他的病不是可以“看”的。
他抢上前去,将人扶起。所幸只是反弹之力,虽是如此,一个全无功体的人要硬接九现神龙戚少商护体罡气的反弹之力,终是过了。
顾惜朝倚在戚少商的肩头,他的眼帘微垂,他挺翘的鼻尖已见微汗,一缕微卷的长发散落下来,映着苍白的脸,似莲极清,比冰还冷。
戚少商的心直往下沉,他问了两句话。一句是:“你的武功呢?”这一句他问的很急。还有一句是:“你不认得我了?”这一句他问得很小心。
顾惜朝只回了一句。他挑了挑眉,道,“我疯了,难道你不知道么?”这样的话,他说得竟似很得意。
顾惜朝是疯了。
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那永生难忘的旗亭一夜,不记得那隔着冥冥冤魂的千里追杀,更不记得他那凌云翀九的想飞之心。他只记得一个女子为他撒了血碎了心,他只记得他欠她的塞上牛羊空盟许。
情深几许,却只落得——
钩月残荷鸳梦冷; 凄雨颓檐燕语稀。
戚少商那句“是不是”没法问了。
但他不问,有人要问。
方应看问,他问戚少商,“你们谈得如何了?”他的眼里有幸灾乐祸。
方应看原是在草堂外等着戚少商的,可是他不会等很久。
戚少商不答,他对顾惜朝说,“惜朝,跟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六扇门?
顾惜朝的墨色的眼里有几分犹疑,他看了看戚少商,刚刚伤了他的人。但他想了想,然后还是微微点了点。
戚少商大喜。
方应看也在笑,他对任劳说:“带顾公子回去。”
任劳手上拿着鞭子,他们骑马来,手上自然有鞭子,但他的鞭子有些特殊,他的鞭子不是伺候马的,他的鞭子是伺候人的。
用精钢模仿蛇的内骨,外面再包上整块的南方的巨蟒的皮,连蛇头的部分也完好地做成了精致的手柄。红黑白三色的蛇皮,光滑无比,打到人身上只是疼,却不会有任何的痕迹!
任劳突然扬鞭。
顾惜朝不是个会任人欺凌的人,哪怕是疯了,也不会。
他手一扬,三柄飞刀,直取任劳上中下三大要|穴。
任劳退。
顾惜朝的出手没有内力,他只能逼退任劳。
“方应看,你什么意思?”戚少商怒了。
方应看笑:“戚楼主,你难道没看到么?顾惜朝拒捕。”
“是啊”任劳弹弹被飞刀割断的衣袍,“这就是证据。”
“顾惜朝拒捕,立斩!”方应看下令了。
戚少商扬手抓住任劳挥过来的鞭子。
“戚少商,难道你也要抗旨!”方应看不笑了。
“圣上只令捕顾惜朝。我自会将顾惜朝带回六扇门,不知道方候爷何来少商抗旨之说?”戚少商并非只知蛮勇之人,他知道这时候动不得气。
“戚楼主,还不明白么?”方应看叹了口气,“皇上下的旨是:若抵抗,立杀!”
只是立杀,没有宾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