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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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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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加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管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嘭嘭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楔子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拽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都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
  细致的手,惊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红红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好日子不长。
  好日子不长。
  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
  大概因为搞革命不可以停顿,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没功夫联想和觉悟。运动一个接一个。经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烂。
  有人说,艺术是腐化堕落的,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就危险了。对劳动的影响至大,在新社会中,劳动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戏中,不外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满封建意识。
  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一下子闲得慌。
  草地浸润在晨雾里。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雨过了,天还没晴,悲凉的嗓音,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社会跟班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积极。有戏可唱还好,但,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
  门开了,借着一小块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恋恋前尘。香艳词儿如灰飞散,指天誓约谁再呢喃?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上面,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盛世元音”,“风华绝代”,“妙曲销魂”,“艺苑奇葩”……的横匾,大字依稀可辨,却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双手,握着雨伞,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走到二楼,自包厢看至大舞台。他见到自己,虞姬在念白:“……月色虽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令人可怕。”
  大伙仍在听,都朝他死命的盯着,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心中,无数风流,多少权贵,这不过是场美丽的恶梦。
  举座似坐着鬼,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还有头顶上,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光十三绝。鼎鼎大名的角儿,清人,演过康氏,梅巧玲,萧太后,胡妈妈,王宝钏,鲁肃,周瑜,明天亮,诸葛亮,陈妙常,黄天霸,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上面颜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过了很久。
  忽传来阵阵广播声。大喇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触及人们灵魂!”
  “灵魂!”
  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栗,暂借颓垣栖身的燕子马上受惊,泼剌剌忽啦啦地扑翼翻飞。预感巢穴将倾。
  待他终拾回他的伞,出到门外,才不过三四点光景,天已黑了。
  毛主席这样说:“牛鬼蛇神让他出来,展览之后,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长出来,就要锄。农民每年都锄草,锄掉可以作肥料……我们是一逼一捉,一斗一捉……”
  从前是乱世,也不是没闲过。生活最没保障时,就只有春节,端阳,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其他的时间,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车,当小工,绣花,作小贩,自谋挣钱之道——但像如今这种“冷落”,却是黯无前景,伸手不见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却是最好的宣传工具。一九六五年,样板戏面世了!这千锤百炼的“样板”,一切的音乐,舞蹈,戏剧,服装,布景,灯光……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满。
  蝶衣和小楼,也被相中为样板戏演员,但他们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没有剧本曲本,没有提纲,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诵。
  小楼艰辛地,一字一断,背诵给菊仙听:“——成千上万的先,先什么?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嗳——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
  他拍打自己脑袋:“他妈的又忘词了!这脑袋怎么就不开这一窍呢?多少戏文都背过了呀!”
  意兴阑珊。
  什么《红灯记》,什么《智取威虎山》,什么《红色娘子军》……全都是阶级斗争。
  菊仙只熨贴忍耐,像哄一个顽童:“千斤口白四两唱嘛。来,再念。”
  小楼又重振雄风似地,好,豁出去,就当作是唱戏吧,不求甚解,抑扬顿挫,他有艺在身的人,就这样: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树立了光辉的样板!
  哈哈哈!
  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泪花乱转:“小楼,好!”
  听了一声彩,小楼回过一口气,又不满了:“你说,这革命样板戏有什么劲?妈的,无情无义,硬邦邦!”
  “哎,又来了,别乱说。”
  菊仙又担忧地:“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
  小楼昂首:“我没说什么。”
  “告诉我,你说过什么?”
  “也无非是点小牢骚。哦?怕噎着,就不吃饭?”
  “跟谁说的?”
  “小四他们吧,非要问我意见,那我明白点。”
  “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菊仙:“在家里,讲什么还可以,一踏出门坎儿,就得小心,处处小心——”
  又再三强调:“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麻烦!”
  “得。”小楼大声地应和:“我出事了,谁来照顾我老婆——嗳,都得唤‘爱人’,真改不了口。”
  “小楼——”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怀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
  是的,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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