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意料之中,两人都没什么惊讶之色,顾惜朝慢斯条理站起来,一抖衣襟,几缕残雪飞蓬而下,“大当家是在此稍坐,还是随我去报一齿之仇?”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戚少商落落一笑,将手中的玉石薄胎杯随手抛在地上,长身而起。夜色中,他的笑意与他的白衣一般明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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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气弥散。五百人的小队无声无息扬蹄,影影绰绰,散入山间。
戚少商拉低马儿,静静伏下来,盯着百丈外摇曳的微光,有些好笑。
不是追狼么,此时,此地。谁还在山间点灯。
沿河的山谷盆地,十来个寻常营帐拥簇着火堆,偶有笑语传来,货物骡马围在帐后,任谁看了都知是一队过路的大商旅。
周围有数十人执刀巡夜,看起来似是请的保镖。这几年边境极不太平,贯走丝绸之路的商贾们多聘有镖卫,只是看起来这些人神情精干,显不是三流角色。
“怎么,飞骑军难道发不出军饷,想转行剪径了不成?”
顾惜朝沉沉一笑,也不答话。那只白色猛禽已经回到他肩头,鹰眼孤冷萧瑟,明亮如雪。
他突然就想起山海经里的一个传说。传说里,有一种大鸟,羽毛美丽,力大无穷,常以海中怪鱼为食。但它一生之中都必须抗拒地面对它的诱惑,一旦踏足地面,就是它死去之时。
他想那种鸟,一定跟眼前这海东青一样,优美,神气,还长了一副宿命飞翔的面容。
作势欲摸,那白禽冷冷斜目,顾盼间极是威胁。他也就一笑收手。
身边只有一百余人,其他人不知绕去了哪里。枯朽的胡杨树在四下里静静躺着,目裂眦张,须发尽展。
戚少商打了一个哈欠,正想说话,突然那只白禽喉间咕噜一声,劲翅微张,却被顾惜朝伸手抚住。
底下山谷几道黑影一窜,瞬间没入营内。
顾惜朝笑了,戚少商也笑了。
“人,我的。狼,你的。”声音冷静得像刀沉在水里,不知为何,戚少商却觉得这人似乎有点紧张。
正是卯时天色,东方已现蒙胧,一夜小雪后,是夜即将过去。管伙房的人已晨起,哈欠着钻出帐门,正打算去打第一桶水。
这是新一天的开始,也是精神最懈怠的时刻。
一只仿佛天生该舞笔飞墨的手,微微一动,四野立刻就旋起了血雨腥风。
铁蹄轰鸣,强弩带着火箭瞬时破空。
戚少商没有动,他在看着顾惜朝没有骑马,反而一掠而下的身影。不仔细瞧,左足的滞碍已经完全瞧不出来。
戚少商自己的轻功也很好。他曾觉得轻功高明的人,多是习惯寂寞的人。修习其他武功,无论如何艰难,总还有着目标,或有着假想的敌手以供消遣。惟轻功一途,或荒野独行,或是飞渡林间,无需对手高妙,一人就要踏出个满目胜景来。
有时候他在荒白的月下,掠过古都的城墙,抬头低首,看见月华下自己的身影一晃,无端端地就会觉得萧条。
他看着顾惜朝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在想,这个人,他为什么不再萧条?
顾惜朝确实没有心思萧条。他很有目标,一掠入营中,不理会惊呼和扑出来的人影,径自向左首第五顶营帐掠去。
方才黑影正是蹿入此帐中。
帐裂影现。窜出来的东西掀起一股狂风,劲力非常。
昏黄的剑光乍起,两只狼头坠回地面的沙石上,前嘴两根大牙豁出,兀自冷光嗖嗖。
顾惜朝冷冷一笑,挥剑进击,只听帐内一声低吼,又窜出几道影子来。他却瞧也不瞧,手中微黄古剑似长了眼睛的毒蛇,疾噬向其中一人的喉咙。
那是一个五短身材极之矮小的人,形容萎琐,偏戴了一顶高高的帽子,看起来像杂耍班里的伶人。此刻满面惶急,见剑光已盈眉,大骇之下一声尖啸,一团灰影已疾扑上来。
一声短促的鸣叫,那是野兽的哀嚎。
剑光只一顿,那怪人已趁机向后急弹而出,姿式倒像是跳跃。顾惜朝哪会容他逃脱,手腕一震,剑网一层一层,滚滚而上,眼看又将追及。
那人惊恐的眼里突然流露出一种神色。
一种极狡猾,极残忍,又极嗜血的神色。那一刻他看起来已不像个小丑,而像一头狼,一头聚啸群狼的狼王。
顾惜朝身后的营帐已轰地裂开——
红色的鞭。
——那麽鲜艳欲滴的鞭身,彷佛流动的是鲜血,活的鲜血。
这一鞭的威势锐莫可挡,厉莫可挽,势莫可匹,直要把人拖入血池火海。
没有人可以背对这么可怕的一鞭,甚至很少有人敢面对。
矮子已收腹,弯腰,只待那持剑的人回身应鞭,便再次弹开。几丈之外就是丛林,那里便是他的天下。
突地,他睁大了眼。
美丽的剑光一闪而灭。他看到了那个年青人的眼睛,诡静得像一抹幽光。
却只听一声惨嚎,那矮子已掠出谷地,却骤然自中分成两半,余势不止,仍直冲出去,“砰”地撞在树上,滑落下来。
一边一只眼睛,仍然直直地瞪着,好像绝对不信,那持剑的人,竟然完全不去理会身后那必杀的一鞭。
鞭势已袭入后背,方半寸,顾惜朝已能感觉那刮骨的炙热。
但,也只半寸而已。
一柄剑,已顿入凌厉鞭风。
戚少商的剑,细不容针,疏可走马。
鞭身突然就开了花,一朵惊艳的花。
使鞭的,是一个红衫浓眉,锦袍黑靴的中年人。额上一道青记,破坏了原本佼好的面貌,显得颇有些阴森。
长鞭瞬息已缠上了黑剑。戚少商一惊,乍然相逢的,竟是今生所遇有数的高手。不由轻喝一声,剑势自中锋而入,大开大阖,一片山河浩荡。
鞭势也随之一变,一圈一圈,伤怀而逼仄,到了後来,甚至交织成了一片惘然。再冲天的豪气,仿佛也要被这柔软的鞭意绞成碎片。
戚少商已人在鞭网中。
鞭影如花瓣。
艳得伤情。
却听有人轻轻击掌,“好一对残花子母离魂鞭,难怪能领掌神风堂多年。”
顾惜朝干干净净地站在树下,切切鼓掌,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好像刚刚这个出手接应他的戚少商,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神风堂。戚少商一震,那鞭影却越发温柔了。
温柔得像一个梦,一个永远都不能走出来的梦。
梦里,戚少商只觉得一双眼晴,仔细的,研究的,毫无遗漏的,盯在自己身上。隐隐地,风声带过,身后有铁蹄得得,战马嘶鸣,人声纷乱,剑戟错落……
他突然就迸伸出一股傲意。
剑傲,人更傲。
戚少商的傲意在他的剑里。
他少年得志,为人本甚是高傲,但在江湖上走得多了,久而久之,也不再处处与人争锋,甚至进入六扇门后,还多了些谦和的气派来。
但或许是受鞭影和那道眼光的逼势,他的剑意里突然恢复了那一份目下无尘的骄傲。傲慢得,连衣袂发丝都散发出一股漫漫孤意。
雪地中的十天十夜,夜夜凝雪看剑。他的剑法竟在不知不觉中跨入了另一个境界。
那是一种无视于自己命运的剑法。
他的剑也开出了一朵花。
一朵怒开的花,天上地下,只余一朵,只此一朵。
此花开尽再无花。
中年人的生命就在这树灿开的雪花中灰飞烟灭。
长剑破入鞭影,刺入中年人的心脏,剑尖那一截,突地自后背露出来!
顾惜朝一直文静安静又沉静的眼晴里,突然就掠过了一种感伤,一种目睹绝世剑客横空出世的感伤。
血气和雪气绞混着的厮杀,在黎明到来前已基本结束。
或者,不能算是厮杀。五倍于对方的人数,以飞骑军的彪悍,已足够形成一场屠杀。
戚少商落落看着自己的长剑。
地上赤红如赭。多数帐蓬已经倾废,处处杯盘狼籍。空气里飘过某种丝丝的香,几乎就是某个时辰前,某人在某地品过的某种酒,临去那秋波的一转。
于是戚少商就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人,是西夏神风堂的梁深亮?”
“不错,正是西夏国相之弟,神风堂现任宗主。此人被誉为西夏国自国相以下的第一高手,想不到,居然如此就丧于逆水寒下。”
缓缓举起手中长剑,戚少商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比他手中黑沉古穆的名剑更令人意之为消,“你在谷顶放那狼王一马,也是想循着它找到背后真正的狼王。”
顾惜朝挥手招下白鹰,笑意分分溅开,“它在空中不能分辨敌我,但要跟一群狼,却还是容易的。”
“我也怀疑过这狼群如此通灵,居然能摧营拔寨,莫不是有人捣鬼。却没想到,居然是堂堂西夏神风堂。”
“这群人潜入宋境已经年余,以经商为名,四处造谣,刺探军情,只是打着西夏国相府的旗号,叫人无可奈何,”顾惜朝瞥了一眼背后的尸体,些微不屑,“这查和儿本就被狼群哺育长大,专能驭狼,有人将他从花刺子模弄来,以狼灾之名大肆抢掠,好不讨厌。”
“你也就将计就计,将这颗毒牙拔了去……”戚少商转了转眼睛,“只是,顾公子,你真是打得如意算盘,就算以后被人查出来,那神风堂数百高手,也只会围着我戚少商要生要死,与你顾公子何干……”
“大当家多心了,惜朝自然是……”
话音未落,变故突生。
肩上鹰隼厉声鸣叫,一道白光突地窜起,风声疾厉,直扑顾惜朝咽喉。
两人本唇枪齿剑说得正剧,心神皆被对方话语所牵引,哪想到刚刚那顶营帐里居然还有变数,饶是顾惜朝心神快疾,也不禁一愕。
眼前突地光影冲撞,只听得鹰鸣惨烈,羽毛飞落,白鹰已高高飞起。顾惜朝总算及时一退,脚下一个踉呛,差点跌倒,尖牙却已擦肩而过,撕下他衣袖上长长一条布片。
戚少商大吃一惊,掌风过处,已慢了一步。
白影落到地上,锥子般的目光飕飕飞来。
一头足比寻常大狼长半个身子的白色巨狼,颈下一片银白色的鬃毛,像刺一般根根直立,如虬髯大汉的铁须一般。双眼虽已被海东青啄瞎了一只,仍是幽光闪动。
两人同时倒吸一口气冷气。顾惜朝背上更是微微渗出冷汗。
只想到既有驭狼之人,只需几头大狼便可酿成狼灾,万没想到,竟真有此白色巨狼,不动声色匿于帐中,待仇人走得最近全无提防时,才一举窜起,竟差点让顾惜朝吃了大亏。
只见那狼王一张口,将那块撕下来的衣袖吐在地上,独眼鲜血淋淋,看向查和儿尸身的方向,昂头长啸,声调凄厉哀伤。
马蹄喝叱,数十张长弓已拉弦搭箭,对准白狼。那白狼却悍然不惧,喉中嗬嗬,蓄势欲扑。
戚少商突然道,“你刚刚说,人归你,狼归我。”
顾惜朝目光闪动,“不错。”
“刚刚我帮你杀了一个人,按说,这头狼就完全属于我了。”
牵了牵唇角,顾惜朝微微侧过头,看了晨光中的戚少商一眼,缓慢道,“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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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半干的血泊仿佛仍有生命,在长靴踩踏下发出纠缠暗哑的呻吟。尸体却无声无息,顺从地被人拖拽或抬走,鼓起最后的凄凉风声,飞堕入火堆。
这一仗战果惊人,飞骑军只伤了十几人,对方一百二十余人却无一逃脱。日后追究起来,只说是饱了狼吻,一古脑烧了以防狼瘟,尽可推脱干净。
“需知狼性里复仇二字最坚,你放了那只狼,难道不怕它以后向你寻仇?”
马嘶入风,寂寞地掠过荒原。戚少商突然笑了,“你可曾怕过我寻仇?”
任顾惜朝千伶百俐,也不禁一呆。
戚少商却似全不知他难得占了口舌上风,只幽然一叹,似自语自语,“世上很多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