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算计你……”张靖放声大哭:“我当时只是急着找你。没有别的法子,就带上宫里的雪狸试一试。雪狸熟悉宫中所有的御香,鼻子特别灵。我身上一响熏香熏得厉害,你去追月峰的前一晚,曾经和我见面。交代我各种事,我猜我身上的宫香也许会在你身上染一些还没散完,就试了一试,没想到雪狸真找到你了,那是碰巧啊!我真的没算计你……”
狄九再次叹息,还以为这傻子一百年难得聪明一次,谁知仍然是碰巧。
他柔声一笑:“那可真是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早知道这样,我说不定就不会出手了……”
张靖松口气:“没关系,你……”
眼前寒光一闪,他永远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了。
狄九连再看他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也完全无视四周的毒药暗器折磨下仍在地上挣扎待死,什么事也做不了的护卫和行刑手。
他只是一步步走向傅汉卿。
每一步走出去,都留下一个血染成的脚印,每一步走出去,剑锋都在体内与血肉摩擦。
他已经小心避过了要害,但夜叉那信手一转,实在是太过恶毒了。现在他甚至不敢替自己拔剑止血,唯恐剑一拔出来,自己就再也支持不下去。
他极艰难的走到傅汉卿身边。低头看,傅汉卿依旧闭目不动。
该是晕过去了吧,他身子那么虚弱,白天还勒破了血管,大量失血,自然是支持不住的。
总不会是明明听到了一切,还懒得睁眼看他一下吧?
狄九几乎笑了。
身上串着剑,他不敢弯腰,只能慢慢僵直着身子跪下去,勉力把傅汉卿抱起来,小心的避过自己身上的剑锋,努力抱紧。
想看看他的气色,可是左眼受伤极重,充血严重,连右眼也被影响,视线一片模糊,隐约只能见血色中大概的面容而已。
低声叫他:“阿汉!”
他的血,点点滴滴,落在他的脸上,发上,身上。
染透了他。
他不应,一直不应,一直不睁眼。
是晕倒了,还是已不想再看他一眼,再同他说一句话。
狄九有些迷糊的想,然后立刻惊觉,咬牙站起。
还不行!他还不能脱力!不能放松!不能倒下!
他还要走出去,他还要闯出这个别庄。
虽然是夜晚,虽然别庄人手不多,高手没有,但以他现在这个千疮百孔的身子,太难,太难!
不过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会做到!
低下头,他最后一声唤:“阿汉,我送你回家。”
到最后,他只想送他回家。
即使,他其实并不知道,哪里才能算是他的家,他又能将他送到哪里。
他不是为他而杀热,不是为他而自误。他只是再没有机会,再没有时间,在不愿委曲求全。
但是,他不介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最后替他做一件事。
这一生,拜师无成,他总该留一两件事,给别人,给自己。
他只是一个失败的野心家。
他只想送他曾背叛出卖的人回家,然后,永不相见。
阿汉,我送你回家。
似乎,每一次,他为他流血,为他动心时,他都不醒人事。
不过,没关系,这样最好。他要真醒着,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感动,一边难过,一边说些前嫌不计的话,才真正叫他难堪,叫他受不了。
他抱了他向前走去。
阿汉,我送你回家。
等你醒来时,我恐怕已经死去了。
这一生一事无成,不过,最后,我总算报仇把临阵出卖我的人杀了,总算把想拿我当手下的人宰了,顺便还救了你。虽说我杀他们不算为了你,我既然救了你,自然要救到底。你知道,我做事,不管对错,总要一路行到底,不肯半途而废的。
这样的我,就算在你醒来时,悄然死在某一处烂泥里,是不是,也可以不再那么可笑复可怜。
他抱着他,从血泊中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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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深处,一切已然平静恢复如初。
重新调动所有资源,且与主机电脑做深度沟通之后,庄教授深深叹息:“阿汉的精神力没有爆发,他也不会再醒来了。”
“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发问。
“他控制不住自己,可是,很可能,他也不想伤人。所以……”庄教授长叹:“也许,在最后,他看向狄九的时候,终究还是不忍心伤害他。他再恨他,也不愿杀他?所以,他用了最残忍的方法阻止自己,他……”
他的声音一顿,几乎不忍说下去:“他调用自己强大的精神力,去反过头伤害自己的精神,就好像,一个有理智的人发现自己要发狂后,拿起一根棍子把自己敲晕。”
“教授,他直接伤害自己的精神力,让自己精神受创,不得不陷入沉眠?”吴宇失声惊叫。
“是的,就是他的精神力受伤产生的波动,影响了我们的主机,也屏蔽了一切监视装置,智能主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从没有见过有哪个学生竟会如此伤害自己,而且有拥有如此强的精神力,主机受到的震荡太大,只得在长久的沉寂中重新整理一切资料。”
“那现在他会怎么样?”张敏欣问出大家都关心的问题。
“精神受创,只能靠自己恢复。好在阿汉一向喜欢睡觉,他自己沉眠个几十上百年也许就好了。现在,他的精神在肉身深处沉睡,等肉身死去后,精神会回到小楼,继续沉睡,直到伤好,才会自然醒来。”
“也就是说,他在人间是肯定醒不过来,只能当活死人了?”
“当然,人间的医术,哪里能唤醒他的精神体。除非我们小楼的力量介入,但无论他在肉身,还是在小楼内。精神沉眠疗伤效果多是一样,我们为什么要去叫醒他,让他再平白受伤受苦。现在这种安然沉眠,对他是最好。可以平复心绪,调养受伤的心灵,几十上百年后。那些伤心事,慢慢也就淡忘了。他也就恢复正常了。即使轻尘赶到,把他救出来,或杀了他,让他回小楼,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他沉眠安忘罢了。眼前说起来。这还算是好的结局,至少什么乱子也没出。”
大家相顾一眼,先后点头。
“不错,反正也不做旧论文了,这一世怎么样都不重要了。”
“这一世他醒着也是伤心,睡了自然更好,百年之后,他又是活蹦乱跳了。”
“就让他人间的肉身植物人到死好了,反正身体怎么样,根本不重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都感到很轻松,都为他们的同学能及时摆脱痛苦而感到高兴。
谁也不关心,千万里外,一个叫狄九的人。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带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人,闯出了别庄。谁也不在意,暗夜里,追风一骑远去,每一下震动,那一直不敢拔出的宝剑,是怎样撕磨着他的血肉。谁也没有去看,他的血把他怀里的人染成了血人,谁也不知道,他最后的愿望,只是希望,在那人醒来之后,自己可以悄然死在某个无人知道的阴暗角落。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永远不能实现,他不知道自己怀里的人,恐怕再也不能在这个世上醒来。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以为自己可笑的一生,终于真正做了一件事,却不知道,最后一件事,原来也没有成功。
而小楼深处,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关心他的遭遇。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人会在乎。
世人如蝼蚁,一个伤害了同伴的蝼蚁,更不会有人去关怀。
第一百三十二章 酣梦春秋
将暮未暮时分,街市上的人烟渐稀。已经是晚饭的时辰,家家户户,飘起炊烟。
男人们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各自忙忙奔向自己温暖的小小家门,脸上多是疲惫也欣喜。
看着长街之上,人人归途匆忙,狄三忽然有些羡慕。
普通人的简单生活,实在叫人羡慕,最起码,每天吃饱睡好,衣食一足,就万事无忧吧。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天没吃过一顿好饭了。
他和狄一在山头酒肆等傅汉卿等了一天一夜,终是不敢再坐等下去,硬着头皮,下山再与修罗教联系。
萧伤等三人也同样没有傅汉卿的消息,三人占着道理,把二人狠狠一通斥骂。骂完了,连忙尽力寻找。
可是当时三王都受重伤,手下的精锐也丧失大半,人心不稳。虽说关心傅汉卿的安危,但是对他们来说,神教的基业,却更在傅汉卿之前。惟恐再生变故,他们不能不尽快回返总坛,所以留下来寻找傅汉卿的人手,也就实在是有限。
狄一哪里敢把希望全寄托在他们身上,自己也每头苍蝇一般到处寻觅,狄三也断无可能在此时抽身离去,只得同狄一做伴,满世界乱找翻。
即为一直没有消息的傅汉卿担忧,看着狄一那紧蹙着放不开的眉锋和已经是布满血丝的眼,也是再添担心。、
再找不到他,这个人,也要倒了。
此时忽看这炊烟四起,听两旁街市门户内笑语之声,想着家家户户团圆在小小桌前,不免觉出了几分孤寂。
那音信渺然的人。到底在何方……
目光茫然四望之间,忽得一凝,沉声道:“狄一!”
正自在街头茫然而立。不知下一步该去向何处寻觅的狄一转头向他:“你想起什么了?”
十数日奔波少眠,狄一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已经锈死,一阵阵愣怔。不知道身在何方。
“不是!”狄三遥指远方一道烟云:“那不是普通炊烟,那是狄九联系我用的信烟!”
说话间,已经拔足奔去。
狄一一怔:“狄九!”连忙跟在他身后,“你确定?会不会有诈?”
狄三摇头:“肯定是他。我是他私人请来相助的高手,他对谁也不信,所以从不把我的行踪交代给他的手下与合作者。我与他是单线联系,他要找我,就点燃此烟……”
“只要有烟就能找到他?”狄一有些惊讶:“他疑心那么重,你现在也和他翻脸,他怎么会肯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你?”
“他做事一向步步为营,每次和我联系,都是极小心妥当地。我只到烟起的地方去,在那里会有别的指示,或是纸条,或是只有我们彼此看得明白的暗号。如果她不想见我。我根本不可能先一步找出他的位置来。”
凝视远方信烟,狄一目光幽深:“那么说,他会隐在暗处,而我们反而会被暴露。”
“可是,傅教主最后是与他一起离开的!”狄三话音未落,身旁的狄三猛然醒悟,身形倏然加速前掠!
狄三纵身跟上:“我们小心防备。”
就算是有诈,两人也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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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飞驰如电,来到那信烟所发的位置,却是一处小小村镇。在村镇仅有的一条大街上走了两圈。狄三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狄九留下的暗记。照着暗记的指引,他们最后找到的,是镇外小山下,依山而建的一处普通小医馆。
据事先打听,这里住着镇中一位据说医术不错的大夫,只是近日大夫似乎家里出了些事,医馆已经好几天不曾开张了。